第1章 棍棒下的新生
剧痛。
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的后脑勺,然后用力搅动。沈墨的意识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与刺目的血红中沉浮,每一次挣扎都牵扯出撕裂灵魂般的痛楚。粘稠、温热,带着浓重铁锈腥味的液体糊住了他半边脸颊,正缓慢地、冰冷地向下流淌。
“呃…”一声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
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周遭的沉寂。
“嗬?还没死透?”一个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和一丝惊讶的声音响起,仿佛砂纸摩擦着朽木,“命够硬的啊,沈大相公?”
沈墨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最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黄泥、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官靴,靴子边上,还沾着几滴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视线艰难地上移,是一截浆洗得发硬、深青色衙役公服的衣摆,再往上,一张因常年酗酒而显得浮肿、眼白浑浊的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只有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和完成差事后的不耐烦。
沈墨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是在实验室熬夜调试那个该死的微型反应堆吗?高压管爆裂…刺耳的警报…灼热的气浪…最后的记忆碎片疯狂闪回。可眼前这古旧的青石板路面,这散发着霉味和尿臊味的狭窄陋巷,这穿着古装、满脸横肉的凶恶男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思维凝滞的瞬间,一股不属于他的、庞大而混乱的记忆洪流猛地冲进了他的意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沈墨!一个同样叫沈墨的倒霉蛋!大胤朝江南道临安县人士,年方十九,父母双亡,守着几亩薄田和一座破败小院,寒窗苦读,是个标准的穷酸童生。记忆里最多的画面,是油灯下泛黄的书页,是米缸见底时胃里火烧火燎的绞痛,是邻里若有若无的鄙夷目光。而这场飞来横祸的根源,清晰得令人心寒——一张薄薄的、边缘己经磨损褪色的“秋粮赋税催缴单”。
原主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连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铜簪都抵给了当铺,却还差着一百三十七文钱。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换来的是眼前这个姓赵的税吏狞笑着挥下的包铁水火棍!那沉重的棍棒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毫无防备的后脑上…只一下,属于“沈墨”的微末烛火,瞬间熄灭。
“妈的,晦气!”赵姓税吏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粘稠的黄绿色液体差点溅到沈墨脸上。他抬起脚,用那脏污的靴底,毫不留情地碾在沈墨沾满血污的肩膀上,用力将他翻了个面,面朝上。“欠朝廷的税,那就是欠阎王爷的债!死了也得还!你这破屋烂瓦、几亩薄地,统统充公抵税!”他扯着嗓子吼道,既是说给地上不知死活的沈墨听,更是说给巷子两旁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一双双窥探的眼睛听。这是杀鸡儆猴。
沈墨被这一脚碾得眼前发黑,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压殆尽,差点再次昏厥过去。冰冷的青石板透过单薄破烂的粗布衣衫,将寒意一丝丝渗入骨髓。记忆的融合带来强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但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东西,正在这具残破躯体的最深处,在巨大的屈辱和死亡的威胁下,迅速凝聚、沉淀。
那是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冷静,一个习惯在数据和逻辑中寻找最优解的工程师的意志。
不能死!
绝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肮脏的角落!
剧烈的求生欲如同岩浆般喷发,瞬间压倒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剧痛。沈墨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血腥、泥土和腐烂垃圾味道的空气呛入肺管,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沾满血污和污泥的手,死死抓住了那只还踩在自己肩膀上的破旧官靴的脚踝!
动作迅猛得超乎想象,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凶狠。
赵税吏猝不及防,被这突然的爆发力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低头,对上沈墨睁开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完全不属于那个懦弱穷书生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你…!”赵税吏心头莫名一寒,下意识地想抽回脚,但沈墨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箍着他的脚踝,力量大得惊人。那眼神让他脊背窜起一股凉气,竟一时忘了呵斥。
“赵…赵爷…”沈墨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损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他死死盯着税吏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我…没死。按…大胤律…殴…殴打士子…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他艰难地喘息着,努力调动着原主那点可怜的记忆碎片,搜寻着任何可能保命的法律条文,“我…是童生…有功名在身…”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鲜血顺着嘴角涌出。
赵税吏脸上的横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殴打致死和殴打未致死,这中间的差别可太大了!尤其对方还挂着个童生的名头,虽然狗屁不值,但终究沾了点“士”的边。真要被有心人捅上去,哪怕只是流言,也够他喝一壶的。他眼神闪烁,凶光与忌惮交织。这穷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硬气,还懂律法了?那眼神…太邪门!
他用力挣开沈墨的手,嫌恶地在裤腿上擦了擦靴面,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呸!算你狗命大!”他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随即眼珠子一转,一个更恶毒的主意冒了出来。脸上浮起一丝残忍的冷笑:“没死?那正好!欠税不交,按律当以工抵债!你这身贱骨头,给老子去矿上好好赎罪吧!来人,拖走!扔去黑石沟矿场!”
巷子尽头立刻跑过来两个同样穿着衙役服、面相凶狠的帮闲。他们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毫不费力地架起如泥、意识再次开始模糊的沈墨,像拖一条死狗般,粗暴地将他拽离了冰冷潮湿的青石板。
沈墨的头无力地垂下,视野在颠簸和剧痛中剧烈晃动。巷子两旁那些紧闭的门窗缝隙里,似乎有几道复杂的目光一闪而过,有麻木,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这冷漠比赵税吏的棍棒更让他心头发冷。
“黑石沟…”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深深凿入他的脑海。
……
不知道过了多久。
刺骨的寒意和沉闷的窒息感将沈墨从昏迷的深渊中强行拉扯出来。他猛地倒吸一口气,却被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呛得剧烈咳嗽。这气味复杂得难以形容,是汗臭、排泄物的骚臭、腐烂食物的酸馊味,还有一种…铁锈混合着粉尘的、仿佛凝固了死亡的气息。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没有光。或者说,只有极其微弱、从极高处某个狭窄缝隙透下来的、惨淡浑浊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周围环境的轮廓。这是一个巨大而压抑的空间,潮湿、阴冷得如同冰窖。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把粗糙的砂砾吸进肺里。
他躺在一堆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东西上。沈墨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是矿石。大大小小未经处理的黑色矿石,带着湿冷的露水,杂乱地堆叠着,形成简陋的“床铺”。身下只有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烂稻草,根本无法隔绝矿石的坚硬和地底的寒气。
“呃…咳咳…”旁边传来压抑的痛苦呻吟。
沈墨扭过头,借着微弱的光线,勉强看清自己的“邻居”。那是一个蜷缩在矿石堆上的身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裹在几乎烂成布条的肮脏单衣里。那人似乎也在昏迷或半昏迷中,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发出破碎的呓语。
目光所及之处,这样的身影还有更多。像破麻袋一样被随意丢弃在冰冷的矿石堆上,无声无息。有的还能看出微弱的呼吸起伏,有的则早己僵硬冰冷,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有气无力的镐头敲击岩石的“叮…叮…”声,单调地重复着,敲打着人心。
这里…就是黑石沟矿场?一个巨大的、不见天日的活人坟墓!
“新来的?”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在近处响起,带着浓重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死气。
沈墨心头一凛,循声望去。在离他不到两步远的一块稍大的矿石后面,坐着一个黑影。那人背靠着冰冷的岩壁,整个人几乎融在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浑浊的光,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人,更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或者…一堆很快就会冷却下来的肉块。
“嗯。”沈墨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牵动后脑的伤口,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强忍着,努力想撑起身体,但虚脱感和无处不在的剧痛让他手臂一软,又跌回冰冷的矿石堆上,激起一片细碎的碰撞声。
“省点力气吧。”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讥诮,“瞧你这身板,又挨了这么重的伤…能熬过三天,算你祖坟冒青烟。”
黑影动了动,似乎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但沈墨能感觉到,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钉在自己身上,像秃鹫盯着濒死的猎物。
“这鬼地方…水是烂肠的毒,饭是催命的符…活儿是阎王的帖。”黑影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呓语,“像你这样新来的血葫芦…管事老爷最喜欢了。”
沈墨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亟待燃烧的愤怒。他强迫自己冷静,混乱的思维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飞速运转。
水…是烂肠的毒?他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矿洞深处,水源匮乏且污染严重,是导致矿工大量死亡、疾病肆虐的根源之一!这是常识!原主记忆里,似乎也有关于矿场“瘴毒水”的零星传闻。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电光石火,瞬间划破了他混乱的意识。
过滤!简易净水装置!
作为机械工程博士,他对基础的水处理原理再熟悉不过。活性炭吸附、砂石过滤、物理沉淀…这些知识如同本能般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需要的材料…木炭!这里烧火取暖做饭必然会产生木炭!细砂…矿洞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粒径的砂石!粗布…哪怕是从这些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烂布条!
念头一生,沈墨原本因为失血和剧痛而黯淡下去的眼睛,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刀,穿透了矿洞的黑暗和绝望的死气。
他不再试图挣扎起身,反而放松了身体,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污浊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后脑的剧痛依旧,身体虚弱得随时会再次倒下,但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这残破的躯壳内悄然凝聚。
活下去!
用脑子活下去!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蜷缩的矿工尸体和那个枯坐的黑影,投向矿洞更深处的黑暗。那里,隐约传来浑浊水流滴落的“滴答”声。
“三天?”沈墨的声音依旧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个黑暗中盯着自己的黑影,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锐利。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