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京城,寒意己如细密的针尖,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的骨缝里。天色是铅灰的,沉甸甸压着雕梁画栋的宁国府。然而,这份沉郁,却被府邸内外喧嚣鼎沸的人声、鲜艳夺目的色彩彻底驱散了。
今日是贾蓉与秦可卿的大婚之期。
宁国府正门大开,朱漆门扇上崭新的铜兽首衔环在寒风中锃亮反光。门前车轿如龙,仆役如蚁,皆是鲜衣怒袍,穿梭不息。各色官轿、马车挤满了整条宁荣街,从宗室郡王、内阁学士到世交勋贵,络绎不绝。唱礼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报着流水般抬进府门的贺仪。
府内更是锦绣堆成山,喧嚣声震天。仪门内甬道两旁,搭起了连绵的彩棚,悬挂着琉璃、明角、羊角各色风灯,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的碎光。正堂“慎终追远”的匾额下,红毡铺地,香烛高烧。贾珍一身簇新的蟒袍补服,满面红光,正与几位王爷、公侯拱手寒暄,笑声洪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尤氏穿着大红的遍地金通袖袄,插戴了赤金点翠的满池娇分心,脸上堆着得体的笑容,一面招呼着诰命女眷,一面眼风不时扫向后面,显是记挂着新娘子。
吉时将至,鼓乐齐鸣,笙箫聒耳。在震天的鞭炮声和漫天飘洒的彩纸屑中,新娘子秦可卿的花轿终于抬进了仪门。
李纨带着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并黛玉,坐在女眷席靠前的位置。黛玉初见此等阵仗,只觉目眩神迷,人声乐声混杂着刺鼻的硝烟味扑面而来,让她微微蹙了眉,下意识往李纨身边靠了靠。李纨察觉到她的不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却投向那顶缓缓落下的花轿。
轿帘掀起,一只穿着大红蹙金绣鸳鸯戏莲弓鞋的纤足踏在铺着红毡的脚踏上。紧接着,一个身着大红遍地金百子缂丝通袖袍,头戴赤金点翠嵌宝大凤冠的身影被喜娘搀扶着款款步出。凤冠上垂下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遮住了新娘子大半容颜,只露出一个弧度极美的下颌和一点嫣红的唇色。她身姿袅娜,行动间裙裾不动,仪态万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好标致的新娘子!”旁边有女眷低低赞叹。
李纨心中暗叹,这秦可卿,果然容色绝世。更难得的是,在这满堂权贵、无数审视的目光下,她竟无半分小家子气的局促,那份沉静从容,倒像是天生就该立在这锦绣丛中的人物。尤氏快步上前,亲自扶了秦可卿一把,那眼神里的疼爱和满意几乎要溢出来,仿佛接住的不是儿媳妇,而是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新人拜堂,送入洞房。接下来便是延绵不绝的流水席。宁国府敞开了库房,珍馐美味如流水般端上。戏台上锣鼓喧天,请的是京城最负盛名的昆弋两腔班子,唱的是应景的《满床笏》、《双官诰》,唱腔高亢,水袖翻飞。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首闹到金乌西坠,华灯初上。
李纨领着三春和黛玉,随着人流应酬了大半日,只觉得腰背酸痛,面上笑容也有些僵了。黛玉更是小脸发白,显是累得不轻。好容易熬到宴席将散,尤氏亲自送她们出来,拉着李纨的手,脸上带着几分酒后的红晕和由衷的欢喜:“珠哥儿媳妇,今日辛苦你们了。可卿这孩子,我是真真喜欢,模样好,性子更好,说话行事,周到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往后啊,定要她常去你们那边走动。”
尤氏笑着看向不远处灯火阑珊处。那里,一身大红遍地金、艳光西射的王熙凤正亲昵地挽着同样一身喜气、清艳绝伦的秦可卿。王熙凤丹凤眼灼灼发亮,正笑着在秦可卿耳边说着什么,手指上硕大的赤金戒指随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秦可卿则微垂螓首,侧耳倾听,唇边含着温婉的笑意,姿态柔顺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偶尔抬眼回应一两句,那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勾魂摄魄的意味。王熙凤显然被取悦了,笑声越发清脆。
“瞧瞧,”尤氏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这才几日,就跟凤丫头好得像嫡亲的姊妹似的。凤丫头那性子,难得见她对谁这般热络。”
李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幅画面和谐得有些刺眼。王熙凤的张扬热烈与秦可卿的柔媚婉转,交织出一种奇异而危险的张力。李纨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寒意,面上却依旧温婉地笑着:“二嫂子爽利,蓉大奶奶温婉,正好互补。珍大嫂子好福气,得了这样好的儿媳妇,又得了二嫂子这样投契的妯娌。”
回程的马车上,寒意透过厚厚的车帘渗进来。黛玉靠在李纨身侧,己有些昏昏欲睡。惜春在奶娘怀里睡得香甜。迎春和探春也安静地靠着车壁养神。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辚辚声。
行至半路,马车忽而慢了下来。素云的声音在车窗外低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大奶奶,前面像是咱们府里周瑞姐姐,引着两个人往西角门那边去呢。一个老人家,带着个不大的小童,看着……风尘仆仆,很是不易。”
李纨心中了然。她轻轻撩开一线车帘望去。荣国府西角门附近昏暗的灯光下,周瑞家的那熟悉的身影正有些不耐烦地走着,脚步快得让身后一老一小跟得踉跄。老妇人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胡乱挽着,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处补丁的灰布棉袄,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脚踝,在寒风中瑟缩着。她背上背着个破旧的包袱,一手紧紧攥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同样衣衫褈缕、面黄肌瘦的小男孩。那孩子紧紧依偎着祖母,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高门大户,充满了惊惶。祖孙俩脚下是沾满泥污的破旧棉鞋。
正是刘姥姥携着板儿。
一股酸涩猛地涌上李纨喉头。眼前这寒酸窘迫的景象,与方才宁国府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奢华婚宴形成了刺眼到令人心痛的对比。这才是这人世间,绝大多数人挣扎求生的真实模样。她敬佩这位老人,为了家中嗷嗷待哺的儿孙,能舍下脸面,踏入这深似海、贵气逼人又处处是白眼的侯门。她更清楚,这位看似卑微的老妪,日后会是怎样一个重情重义、在贾府倾颓之际伸出援手的恩人。
“知道了。”李纨放下车帘,声音平静无波,心湖却己翻涌。她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己是一片澄澈清明。“素云,”她声音压得极低,只容车内的贴身丫鬟听见,“你即刻回院里,取十两上好的雪花纹银,用素色荷包装好。再将前几日吩咐你们翻检出来的那几件厚实没上过身的新棉袄、棉裤包好。还有那包新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松瓤鹅油卷,一并备齐。”
她顿了顿,语气郑重:“然后,你亲自送去琏二奶奶院里,交给平儿姑娘。” 李纨的思绪飞速转动,既要表达心意,又绝不能越俎代庖,更不能让王夫人觉得她刻意施恩。
“就说,你路上碰巧遇见周瑞姐姐引着亲戚进府,听说是太太那边的老亲。想着年景艰难,老人家带着孩子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作为晚辈媳妇,本该亲自去给太太请安并略表心意,又恐贸然前去打扰了太太和二嫂子待客。这点子东西,不过是些御寒的衣物和粗陋点心,给老人家和孩子应应急,也是我一点孝敬太太、体恤亲戚的微末心意。万望二嫂子莫要推辞,只当是替我转交给太太的亲戚便是。” 她特意将“孝敬太太”和“体恤亲戚”放在前头,点明了立场。
素云仔细记下,低声应道:“是,大奶奶思虑周全,奴婢明白了。” 待马车一停稳在荣国府角门,她便匆匆下车,自去准备。
李纨带着倦怠的女孩们回到院里,安顿好她们歇息,自己却并无睡意。她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终于开始簌簌地飘下今冬第一场细碎的雪霰,落在庭院里几株枯枝上,很快积起一层薄白。寒意似乎更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素云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李纨身边,低声道:“大奶奶,东西都送到了。平儿姑娘接的,奴婢把您交代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了。平儿姑娘听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着应了,说‘珠大奶奶有心了,二奶奶定会转达给太太知晓’。”
李纨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越来越密的雪霰上。那雪,无声地覆盖着大地,也覆盖着这府邸内外截然不同的悲欢。
“平儿姑娘还说,”素云继续道,声音更低了些,“那刘姥姥……千恩万谢地走了,手里捧着东西,嘴里不停地念着太太、二奶奶和您的恩典。周瑞姐姐送她出去的。”
“知道了。”李纨收回目光,看向素云,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疲惫,却也有一丝释然。“你辛苦了,下去暖和暖和吧。” 她所求的,不过是在这汹涌的命运暗流里,为那个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的老人和孩子,送去一点力所能及的暖意,又不着痕迹地在王夫人和王熙凤那里埋下一颗善意的种子。至于那善缘最终会结出什么果,是否能护住未来的巧姐……她只能静待时光流转。
素云退下后,屋子里更静了。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的哔剥轻响。李纨重新拿起书卷,指尖拂过冰冷的纸页。窗外,雪落无声,天地一片苍茫。宁国府喧嚣的喜乐仿佛己是遥远的回响,唯有这深冬的寒意,真实地包裹着每一个角落,也包裹着她那颗在寂静中默默筹谋、不惹尘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