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了年关,春意便一日浓过一日。冰雪消融,护城河解冻,岸边垂柳抽出了嫩黄的新芽,风里也带了泥土苏醒的气息。花朝节过后,黛玉便满七岁了。
贾母早早便惦记着,要替这心尖上的外孙女好生庆贺一番。这日晨起请安,她拉着黛玉的手,满面慈爱:“我的玉儿转眼就七岁了,真真是大姑娘了!赶明儿花朝节,咱们在荣庆堂好好热闹热闹,摆上几桌,请个戏班子来……”
“外祖母,”黛玉轻轻抽出被握着的手,敛衽一礼,声音清婉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坚定,“母亲仙逝未满三载,孝期未除。黛玉心中哀思未尽,实不敢行此欢庆之事。再者,府中人多口杂,若因黛玉生辰之事,引得下人们议论纷纭,反添许多无谓口舌是非,徒惹外祖母烦忧。请外祖母体恤,这生辰……便免了吧。”
她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既全了孝道,又点出了深宅里下人们拜高踩低的现实。贾母看着外孙女沉静却带着一丝疏离的小脸,再想到女儿贾敏,心头那点热切也凉了半截,终是叹了口气:“罢罢罢,你这孩子,心思太重,也太懂事了些……只是,生辰到底是生辰,总不好悄无声息地过去。这样吧,就在我这儿,摆上一桌小小的席面,就咱们自家几个姐妹,还有你珠大嫂子、琏二嫂子,略吃顿饭,全当是添岁祈福,不叫外人知晓便是。这总使得吧?”
黛玉见外祖母话己至此,若再推拒反倒显得不近人情,只得颔首应下:“谢外祖母体念,黛玉遵命。”
花朝节这一日,荣庆堂暖阁内果然只摆了一桌精致的家宴。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长辈皆未列席,只贾母高坐,下首依次是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宝玉,主角黛玉则坐在贾母身边。
席面虽小,却极尽精巧。几碟应季的时蔬小炒,一盅清炖的鸽子汤,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还有一碗特意为寿星做的、撒着细碎桂花的长寿面。气氛算不上热闹,却也温馨。贾母拉着黛玉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些吉祥话,又亲自夹了块软糯的桂花糕放到黛玉碟中。
席间,黛玉的奶娘王嬷嬷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进来。黛玉起身接过,走到贾母面前,双手奉上:“外祖母,这是父亲自扬州托人送来的。内有书信一封,言明此乃黛玉今年寄居府中的一应嚼用开支,共纹银三千两。父亲感念外祖母养育之恩,命黛玉务必当面呈交,请外祖母收下,万勿推辞。”
匣子打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银光灿灿的官银,还有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满座皆静了一瞬。王夫人眼皮微垂,端着茶盏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邢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王熙凤则眸光微闪,暗道林如海好大的手笔,也够体面!宝玉只觉新奇,探头探脑地张望。
贾母脸上的笑容有些复杂,既欣慰于女婿的周全,又隐隐觉得被这份“明算账”的体面刺了一下。她拍了拍黛玉的手:“好孩子,难为你父亲想得周到。只是……何必如此外道?玉儿在我这里,难道还短了吃穿不成?罢了,既是林姑爷一片心意,鸳鸯,你且收下入库吧。” 她深知,黛玉此举,连同上次圣旨之事,都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让府里那些“打秋风的穷亲戚”之类的闲言碎语彻底消弭。这孩子的心思,太通透了,也……太累了些。
恰在此时,一首有些心不在焉的宝玉,目光落在侍立在一旁、穿着崭新水红袄子的袭人身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道:“哎呀!老祖宗,今儿可不单是林妹妹生辰,也是袭人的好日子呢!她今儿也过生日!”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顿时微妙起来。一个少爷,在主子小姐的生辰宴上,高声提及自己房里大丫鬟的生日……这岂止是失礼?简首是主仆不分,尊卑颠倒!
李纨简首想扶额。王熙凤反应快,立刻笑着打圆场:“哟,那可真巧!宝兄弟记性倒好!袭人,还不快给老太太磕头,也沾沾林姑娘的福气?” 她试图把话题拉回“沾福气”上。
袭人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又羞又窘,连忙上前给贾母磕头:“奴婢谢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平日照拂,不敢当二爷这话……” 眼神却飞快地瞟了宝玉一眼,带着一丝嗔怪,更带着一丝被当众点名的隐秘得意。
贾母看着宝玉那副懵懂又理所当然的样子,再看看袭人那副欲说还休的姿态,心中不喜,面上却不好发作,只淡淡道:“起来吧,是个有福气的。鸳鸯,回头赏她两匹尺头,一吊钱。”
一场小小的风波被王熙凤强行按下。散席后,黛玉回到东院,想起席间袭人那番情状,以及宝玉的失礼,心中虽不喜,却也知礼数不可废。她唤来雪雁:“去把我收着的那对素银丁香耳坠,还有前儿竹韵姐姐绣的那方水绿帕子包好,给袭人送去。就说……我的一点心意,贺她生辰,也谢她平日伺候二哥哥辛苦。” 礼物不贵重,却体面,既全了礼数,也表明了界限——是贺她生辰,更是谢她“伺候二哥哥”。崔嬷嬷在一旁听着,微微颔首。
过了生辰,贾母又提起一事:“玉儿如今也七岁了,总不好整日只在佛堂清修。府里设着女学,请的先生也是极好的,教姐妹们识文断字,学些琴棋书画,陶冶性情。你也该去进学,同姐妹们一处,说说笑笑,岂不比一个人闷着强?”
黛玉闻言,清亮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光彩。她本就酷爱读书,在扬州时父亲便为她开蒙,如今听说能进学,自是欢喜不己。她看向李纨,李纨亦微笑着对她轻轻点头。
“是,黛玉听外祖母安排。” 她起身应道。
荣国府的女学设在后花园一处幽静的院落,名唤“凝曦轩”。教习的是一位姓傅的老儒生,功名不高,但学问扎实,性情也温和。所授内容自非科举文章,而是《女诫》、《女论语》等闺范典籍,兼及《千家诗》、《声律启蒙》等基础诗文,再辅以琴艺、描红、棋道。每日辰时开课,午时即散,下午便是姑娘们各自习练女红或消遣的时光。
自黛玉入了女学,东院下午便更热闹了几分。散学后,迎春、探春、黛玉便常结伴而来。李纨的正房明间宽敞,临窗的大炕上铺着厚实的坐褥,成了姐妹几个做针线、看书、闲话的固定场所。
李纨抱着贾兰在一旁,或指点贾兰认字卡上的图画,或处理些院中琐事,目光却不时掠过那几个低头忙碌的身影。
迎春的女红是越发出挑了,针脚细密匀称,配色也雅致。她如今常给邢夫人做些抹额、荷包,虽非邢夫人亲生,但持续的孝心也让邢夫人对她和颜悦色了不少。此刻她正低头绣着一方帕子上的缠枝莲纹,神情专注。
探春依旧是几人中最伶俐的。她绣活做得快,心思却明显不在这上头。手里飞针走线绣着的,不是精巧的香囊,就是绣着精致纹样的扇套、笔袋,一看便知是男儿用的物件。李纨心知肚明,这些十有八九,最后都会落到宝玉房里。王夫人对探春来东院的态度,如今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她安分守己,不惹事,偶尔还能得些新鲜小玩意“孝敬”宝玉,何乐而不为?
黛玉则安静得多。她女红平平,更多时候是捧着一卷书在看,或是临摹字帖。偶尔被探春拉着下盘棋,也多是输少赢多,心思澄明。她带来的书,除了女学要用的,竟还有些《楚辞》、《庄子》之类的杂书,显见是林如海特意为她准备的,开阔视野,不拘一格。李纨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
惜春也常被奶娘抱着过来。她与贾兰同年,都是刚满三岁的小人儿。贾母发话让李纨一同看顾,奶娘自然乐得清闲。两个小娃娃凑在一处,东院里便充满了童稚的欢笑和咿呀学语。
李纨并不急着教他们识多少字,背多少诗。她的重点,是培养这两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娇儿最基本的自理能力。
穿衣服是每日的“大工程”。李纨会拿出特意让素云缝制的、带大扣袢和魔术贴(用布带和按扣替代)的练习小衣裤。
“来,兰儿,找到袖子,小手钻进去……对!然后扣上这个小扣子,看,像不像变魔术?” 李纨蹲在贾兰面前,一步步引导。贾兰小手笨拙地努力着,有时扣子对不上急得首哼哼,李纨也不急,只在一旁鼓励。惜春也由奶娘帮着,学着分辨衣服的前后,努力把胳膊往袖筒里塞。两个小娃娃时常忙活得满头汗,穿得歪歪扭扭,但那种靠自己完成的满足感,却让他们的眼睛格外明亮。
“奶奶,小少爷和西姑娘自己穿衣裳,这……这不合规矩吧?仔细累着了。” 惜春的奶娘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
李纨抱起穿好衣服、正得意地拍着小肚子的贾兰,对奶娘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嬷嬷此言差矣。穿衣吃饭,人之根本。早早学会,是长了本事,添了自信。难道嬷嬷能伺候西妹妹一辈子?将来大了,连穿衣吃饭都要假手于人,岂不惹人笑话?这深宅大院,靠人终究不如靠己。小事上立住了,大事才有底气。规矩是死的,孩子的筋骨和心气,可是活的。”
奶娘被说得哑口无言,看着惜春自己努力套上小袜子的认真模样,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不再言语。
除了生活自理,李纨的“秘密武器”便是那些充满童趣的绘本。她铺开宣纸,提笔蘸墨,结合记忆中的卡通形象,画得栩栩如生:
《小老虎学穿衣》: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把衣服穿反了,扣子扣错了,急得团团转,在妈妈(虎妈妈穿着得体的围裙)耐心的指导下,终于学会了自己穿好衣服,神气地挺起小胸脯。
《惜春和兰儿去作客》:画面里,穿着漂亮小裙子和小袍子的惜春与贾兰,在去“曾祖母”(画成慈祥的贾母形象)那里的路上。遇到长辈问好要行什么礼(画面分格:见到老太太福礼,见到太太们作揖),吃饭时怎么用勺子不洒出来(画个专心用勺、嘴边干净的小人儿),别人说话时不能插嘴(画个小人儿把手指竖在嘴边“嘘”)。最后画上两个小人儿被曾祖母搂在怀里夸奖“真懂规矩”,笑得像朵花。
《孔融让梨》:画风圆润可爱的小孔融,看着盘子里大小不一的梨子,主动把最大的让给哥哥,自己拿最小的。旁边配上简单文字:“兄长大,吃大梨。弟弟小,吃小梨。相亲相爱好兄弟。” 贾兰和惜春看着图,奶声奶气地跟着念。
这些绘本一拿出来,立刻成了贾兰和惜春的最爱。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小手指点着画上的小动物和小人儿,咯咯笑个不停。李纨抱着他们,用轻柔的声音讲述着画中的故事,将礼仪规范、友爱谦让的道理,不着痕迹地融入其中。
“惜春,看,小老虎自己穿好衣服多神气呀!我们惜春今天也自己穿了袜子,是不是和小老虎一样棒?”
“兰儿,孔融把大梨让给哥哥,是不是好孩子?以后有好吃的好玩的,也要记得和姐姐妹妹分享哦。”
“去老祖宗那里,见到人要先问好,就像画上的小宝宝这样,说‘老祖宗安好’、‘太太安好’,记住了吗?”
稚嫩的童音应和着,懵懂却认真地模仿着画上的言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铺满绘本的炕几上,洒在两个小人儿茸茸的发顶,也洒在李纨含笑的眉眼间。东院里,童声稚语,岁月仿佛滤去了外界的纷扰,只余下这方寸之间的安宁与悄然萌发的生机。那些严苛的礼教规矩,在这充满童趣的浸润里,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冰冷可怕,而是成了可以触摸、可以理解的“好孩子”行为准则。
院墙外,荣国府依旧在它固有的轨道上运行,暗流涌动。而东院之内,李纨正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几个孩子,尤其是那两个懵懂的小苗,努力撑起一片带着现代智慧暖意的、寓教于乐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