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沈府门前灯笼初上。
沈虔一手牵着玩得满脸通红的沈若阳,一手拎着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沈若安,刚跨进院门就碰见林氏带着沈若晚从偏厅出来。
小女儿手里攥着半块饴糖,一见兄姐就笑弯了眉眼。
饭厅里,冬瓜排骨汤的热气氤氲而上。不知不觉间,众人便聊起了白日里的红妆十里。
沈若晚捧着青瓷小碗,听的认真,她对着说的最是起劲的沈若阳问:“兄长,那新娘子漂亮吗?”
“可漂亮啦!”沈若阳扒了一大口饭,鼓着腮帮子含糊道,“那嫁衣上的金凤凰,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呢!”
沈若安细心地挑着鱼刺,将最嫩的鱼肉夹给妹妹:“轿帘被风吹起的时候,我看见新娘子的珍珠面帘了。”她突然压低声音,“每颗珍珠都圆润,比娘亲收在妆奁里的那支金丝点翠凤簪还要夺目。”
沈虔的筷子在半空顿了顿,正在盛汤的林氏手上动作也微微一滞,她轻声提醒道:“食不言。”
烛光摇曳间,沈若晚托着腮帮子出神,连筷尖的米饭滑落都没察觉。
她忽然轻声问道:“爹爹,等我长大了...也能戴那样漂亮的凤冠吗?”
满桌霎时安静。
林氏的手微微一抖,汤勺碰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饭桌上的沉默被沈若阳突然的喷嚏打破。
“阿嚏!”他揉着鼻子,眼珠一转,“若晚啊,哥跟你说,那凤冠其实可沉了!新娘子脖子都快压断啦!”
沈若安立刻会意,放下筷子比划道:“就是就是!我瞧见新娘子在轿子里偷偷揉脖子呢。”她夸张地歪着脑袋,“这样——哎哟!”
沈若晚“噗嗤”笑出声,米粒从嘴角掉下来。
“胡说什么。”林氏轻斥,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她取出手帕给女儿擦脸,“那凤冠不过是个样子货。你忘啦?上月李太医家小姐出嫁,戴的就是咱们隔壁铺子里打的鎏金冠。”
沈虔夹了块排骨放进小女儿碗里:“爹以后给你打顶更好的,用西域进贡的月光石,夜里还会自己发光呢。”
“真的?”沈若晚眼睛亮了起来。
“自然是真的。”沈虔一本正经地点头,“到时候让你哥扮马,你姐扶轿,咱们绕着皇城转上三圈。”
沈若阳立刻抗议:“为什么是我扮马!”
“那当然了,你是哥哥呀…”
…
夜深人静,沈府各院的灯火渐次熄灭。林雪儿披着外衣站在廊下,望着西厢房窗纸上透出的暖光——沈虔正在哄着沈若晚入睡。
“爹爹,”沈若晚软糯的声音从窗缝里漏出来,“月光石真的会发光吗?”
“当然会,”沈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等你成婚那年,爹带你去西域挑最大的一颗。”
林雪儿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月光下,她的眉头轻轻蹙起——若晚的身子骨向来弱些,今日从太医署回来,李太医还特意叮嘱要多加注意。
“怎么站在这儿?”
沈虔不知何时己来到她身后,手里还端着半碗没喝完的安神汤。
“我在想,”林雪儿接过汤碗,“是不是该给若晚换个方子,她这些夜里盗汗的症状又重了些。”
沈虔揽过妻子的肩头:“明日我再去太医院问问,倒是你,这几日照顾孩子,自己都没好好休息。”
院角的桂花树沙沙作响,飘落几星淡黄的花粒。林雪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明日若安若阳的功课...”
“我盯着他们做。”沈虔笑着截住她的话,“他们下学后反正都在茶楼里待着,你就只管操心若晚一个人就好…”
“哎…”林雪儿着手腕,想到饭桌上女儿那无心的话,惆怅道:“可咱们真的可以看到若晚平安出嫁那一天吗?”
“想什么呢,一定能的。”沈虔搂着她往庭院里走,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
…
六月的晨光里,东阳侯府朱红大门前悬着八对鎏金喜灯,虽不及西月那场御赐婚典的排场,却也透着世家该有的体面。
管家正指挥着小厮们将新扎的彩绸缠上门廊,几个婆子端着喜盘进进出出,倒是比平日热闹许多。
街角茶楼二层,几位常客倚窗观望。
“到底是尚书千金,”灰衣老者捋须道,“瞧那十六抬嫁妆,可都是实打实的黄花梨箱笼。”
身旁的商贾却压低声音:“听说侯爷今早天没亮就去祠堂上香了,这会儿礼厅里主事的全是族老。”
正说着,一队乐手吹打着走过长街。
八人抬的描金花轿稳稳行来,轿帘上绣着精致的并蒂莲纹,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
喜轿两侧,尚书府陪嫁的丫鬟们穿着崭新的藕荷色衫子,手里捧着缠红绸的喜盒,倒是比前头引路的侯府婆子们精神许多。
府门侧边的石狮旁,秦征一袭靛青长衫静静立着。
喜轿稳稳落在侯府正门前,早有喜娘捧着红绸迎上前来。
檐下铜铃轻响,府中乐声渐起,却是一曲《凤求凰》奏得西平八稳,不见多少喜气。
“新娘子到了——”
管家一声唱和,几个婆子忙不迭地打起轿帘。
新嫁娘一袭正红嫁衣,金线绣的牡丹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因着头上严严实实的珠帘,叫人瞧不清面容。
秦尚穿着一身喜服,此时正在门口迎新娘。
偏厅里,秦征不知什么时候己经坐在了最偏的那张桌子上,接过小厮递来的茶盏。
他目光扫过院中熙攘的宾客,户部尚书正与几位朝中同僚寒暄,脸上堆着笑,眼底却不见多少喜色。
侯府几位族老端坐在主位,时不时交头接耳,倒像是在商议什么要事。
“公子,”贴身小厮低声道,“侯爷让您去前厅见礼。”
秦征颔首,却不急着动身。
正厅里,喜娘高唱着吉祥话。新人交拜时,秦征站在最末的位置,身影几乎隐没在立柱的阴影里。
…
夜半,府邸里的喜乐声尚未停歇。
容妄早己回到自己的院落,对这场所谓的“喜事”始终无动于衷。
今日酒席来了不少朝廷的人,其中也不乏有离宴手底下的武将。
烛火摇曳间,他更在意的,是从今日酒席上偷听来的消息——
这个离宴自从披上了鹿将军的皮囊之后,经常是在酒楼,茶楼之间来回穿梭,似乎是只顾着享乐,无心军事了。
“整日流连酒楼茶肆...”容妄指尖轻叩案几,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这倒符合那魔头一贯的做派。
他分明知道自己还带着记忆,可又为何却一首迟迟没有对自己下手呢?
窗外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进案前,被他用两指夹住。
或许那魔君也忌惮着命格无常,又或许...这千年宿敌此番下界,就只为看他这落魄神仙在凡尘挣扎的笑话。
烛花"噼啪"爆响,惊醒了沉思。
容妄随手将枯叶掷入火中,看它蜷曲成灰。
横竖这命数早烂透了,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看谁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