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冰,砸进了顾家刚刚漾起一丝暖意的水面。
“最近……公社抓得严。”李长庚坐在炕沿,布满皱纹的脸在昏黄油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压低了声音,“‘投机倒把’的风声又紧了,市管队跟嗅到腥味的猫似的,到处转悠。晚晴啊,卫东,你们刚安生下来,千万要稳当,别往枪口上撞。”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墙角那堆盖着破布的柴禾(下面藏着松塔),带着深沉的告诫。
苏晚晴心头一凛,面上却维持着平静:“谢谢支书提醒,我们记下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卫东伤也没好利索,不敢惹事。”
老支书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注意安全、有事找队部之类的话,便拄着棍子离开了。院门关上,屋里重新陷入寂静,但那句“风声紧”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顾卫东靠在炕头,沉默地看着苏晚晴。昏黄的光线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他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那条刚刚踩出来的活路。
“松塔……藏好。”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苏晚晴抬眼看他,西目相对,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和一丝不甘。她点了点头:“嗯。”
压力之下,时间仿佛过得更快。剥松子成了顾卫红的主要任务。小丫头很认真,坐在灶膛边,借着微弱的火光,用冻得通红的小手,一点点掰开烤得松脆的松塔外壳,将油亮的松子小心地收集到粗瓷碗里。灶膛的暖意和松子的清香,是这冰冷冬日里难得的慰藉。
顾卫东的身体恢复了些力气,不甘心只做修补墙缝这类轻活。他的目光,再次锁定了墙角那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这东西笨重、锈死,但主体结构完好,如果能修好……或许真能派上大用场。
这天午后,趁苏晚晴带着顾卫国去河边破冰取水(家里水缸空了),顾卫东挪到墙角,费力地将沉重的捕兽夹拖到灶膛光亮处。他拿起那把豁口的柴刀,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刮剔着夹齿连接处厚厚的铁锈。
铁锈坚硬如石,刮起来极其费力。冰冷的铁器冻得他手指发麻。但他眼神专注,动作沉稳,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随着锈屑一点点剥落,露出下面黑沉沉的金属本体。他试着活动夹臂,依旧纹丝不动。
他皱紧眉头,换了个角度,用刀背更用力地敲击连接处的销轴。铛!铛!沉闷的敲击声在屋里回荡。
突然!
一股熟悉的、如同钢针狠狠扎进太阳穴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呃……”顾卫东闷哼一声,手中的柴刀“哐当”掉在地上!他猛地捂住头,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蜷缩着倒向冰冷的地面!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所有意识,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爆炸声震耳欲聋的战场!战友的呼喊、刺鼻的硝烟、灼热的弹片……混乱的碎片疯狂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哥!”正在剥松子的顾卫红吓得尖叫起来,手里的松塔掉了一地。
“卫东!”刚挑水进门的苏晚晴看到这一幕,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丢下水桶,几步冲过去!
顾卫东蜷缩在地上,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痉挛,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跳,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他双手死死抠着头皮,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痛苦得几乎失去理智。
“红红!去拿冷水!布!”苏晚晴厉声吩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她跪在顾卫东身边,顾不上冰冷坚硬的地面,双手迅速而有力地按住他剧烈抽搐的肩膀和手臂,防止他伤到自己。
“顾卫东!看着我!听着!这不是战场!你在家里!安全!看着我!”她的声音拔高,清晰而坚定,试图穿透那痛苦的迷雾。
顾卫东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睁开,瞳孔涣散,焦距根本无法集中,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混乱。
“娘……娘……”顾卫红端着破瓦盆的冷水跑过来,吓得小脸惨白。
苏晚晴一把扯下自己头上的旧头巾,浸入冰冷的雪水中,拧得半干,然后用力地、一下下地擦拭顾卫东滚烫的额头、太阳穴和后颈!冰冷的刺激让顾卫东的身体猛地一颤!
“按住他!”苏晚晴对吓呆的顾卫国喝道。顾卫国一个激灵,扑上来死死按住哥哥还在痉挛的双腿。
苏晚晴则丢掉冷布巾,双手拇指指腹精准地压上顾卫东两侧的太阳穴,用尽全身力气,顺时针方向用力地、沉稳地按揉!同时,她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放松!顾卫东!放松!跟着我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她的指尖冰冷,按揉的力道却异常沉稳和温热。那持续不断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像一根坚韧的绳索,一点点地将他从混乱痛苦的深渊边缘往回拉。
顾卫东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一点点地聚焦在苏晚晴近在咫尺的脸上。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和焦急,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坚定,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剧痛依旧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但在这股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下,他混乱的呼吸开始艰难地试图跟上她的节奏。吸气……胸腔撕裂般的痛……呼气……试图放松紧绷的神经……
一下,两下,三下……
时间在痛苦的拉锯中缓慢流逝。灶膛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地上纠缠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顾卫东身体剧烈的痉挛终于慢慢平复下来,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也渐渐变得稍显平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痛苦地紧闭着,但紧抠着头皮的手,却无力地垂落下来。
苏晚晴的双手早己酸痛得麻木,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不敢停下,依旧持续地按揉着他的太阳穴,力道却稍稍放缓。
“嫂嫂……哥他……”顾卫红带着哭腔小声问。
“没事了……暂时没事了……”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脱力后的沙哑。她示意顾卫国松开手,自己则小心地将顾卫东沉重的上半身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的身体依旧滚烫,汗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地贴着她的手臂。
她接过顾卫红递来的冷布巾,轻轻擦拭着他额头上冰冷的汗水。
顾卫东疲惫地睁开眼,视线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苏晚晴沾着泥灰、略显狼狈却异常沉静的侧脸,还有她微微急促起伏的胸口。他靠着的……是她的肩膀。隔着薄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
一股极其陌生的、混杂着虚弱、依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浑身脱力,动弹不得。
“别动。”苏晚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靠一会儿。”
顾卫东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最终放弃了挣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将沉重的头颅更深地靠在了那单薄却异常坚实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灶火烟气和松子清香的、属于她的气息。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静谧。冰冷的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融化,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