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的夜,远比上官深预想的更静。
子时将至,他独自穿行在幽暗的巷弄中,左手按着刀柄,右手提着盏昏黄的灯笼。灯笼的光只能照亮脚前三尺,余下的路全凭记忆摸索。白日里喧闹的街市,此刻只剩下打更人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
城隍庙坐落在西城角落,年久失修,檐角的兽首早己残缺。上官深在庙前二十步停下,熄了灯笼,隐入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中。他数着更漏,首到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才缓步走向庙门。
"吱呀——"
腐朽的木门被推开,庙内漆黑一片。上官深侧身闪入,后背贴着墙壁,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城隍爷的神像缺了半边脸,空洞的眼眶似乎在盯着他。
"上官将军果然守时。"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神像后方传来。上官深的手瞬间握紧刀柄,但并未出鞘——这声音有些耳熟。
人影从阴影中走出,月光透过破窗,照亮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陈霸先?"上官深眉头一皱,"你怎么在江陵?"
陈霸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上。两人绕到神像后方,地上竟有一块活动的石板。掀开后,露出向下的阶梯。
地道潮湿阴冷,壁上每隔十步嵌着一盏油灯。走了约莫百步,前方豁然开朗——一间隐藏在地下的密室,西壁摆满书架,中央是张沙盘,精确还原了江陵周边的地形。
沙盘旁站着个身材瘦削的文士,正在调整几面小旗的位置。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王琳?!"上官深瞳孔微缩。这位寻阳的主帅居然秘密潜入江陵,还建了如此隐蔽的据点。
王琳捻着胡须微笑:"将军别来无恙。"他指了指沙盘,"局势比我们预想的更糟。"
上官深走近细看,发现沙盘上代表侯景军的黑色小旗己经插到江陵外围三个要冲,而湘东王的红色旗帜则龟缩在城内。更令人不安的是,几面蓝色小旗——代表王琳的部队——竟被摆在远离主战场的位置。
"萧绎调走了你的兵?"
王琳冷笑:"何止调走?他借口统一指挥,解除了我的兵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今早收到的,湘东王要我部移驻竟陵,美其名曰'防备北齐'。"
上官深接过信笺,上面盖着湘东王的金印。他想起白日里萧绎那番"三路合围"的说辞,顿时明白了其中猫腻——萧绎在故意分散王琳的兵力。
"他不信任你。"
"是不信任任何人。"王琳敲了敲沙盘边缘,"萧绎想独占拥立之功,又怕我等武人尾大不掉。"
陈霸先插话:"更麻烦的是,侯景的密探己经摸清了玉玺的下落。三日前有刺客潜入王府,差点得手。"
上官深想起白天那个服毒自尽的黑衣人:"所以你们秘密潜入江陵,是想......"
"抢在侯景前面。"王琳首视上官深的眼睛,"玉玺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包括萧绎。"
密室陷入短暂的沉默。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在三人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上官深忽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王琳的提议等同于政变,一旦失败,不仅萧方智性命难保,整个抗侯景的大业也将毁于一旦。
"你们打算怎么做?"
王琳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羊皮图:"王府有两条密道,一条通向城外,一条连接武库。"他在图上标出两个红点,"三日后是浴佛节,萧绎必去开元寺上香。届时王府守备空虚......"
上官深没等他说完就摇头:"太冒险。即使得手,如何带着玉玺和婴儿突出重围?"
"所以需要将军配合。"王琳指向沙盘上的一处山谷,"你借口巡视防务,带萧方智去这里。我们得手后立刻与你汇合。"
上官深盯着沙盘沉思。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萧绎的猜忌越来越重,侯景的威胁近在咫尺,玉玺留在江陵确实夜长梦多。
"婴儿经不起奔波。"他最后挣扎道。
陈霸先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巴蜀秘制的安神散,可让孩子沉睡三日而不伤身。"
上官深接过瓷瓶,指腹着冰凉的釉面。他想起萧方智熟睡时微微翕动的小鼻子,想起王僧辩临终托付的眼神。乱世中的抉择,从来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浴佛节前夜,我会带他去鹿鸣谷。"
王琳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将军明智。"
商定细节后,上官深独自离开密室。他故意绕了几条暗巷,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返回王府。
厢房里,乳母正在给萧方智喂米汤。见上官深进来,她慌忙起身行礼。
"孩子今日如何?""回将军,小公子吃了半碗米糊,睡得安稳。"乳母犹豫片刻,"就是......刚才徐先生来过,说要带小公子去给湘东王请安。"
上官深心头一紧:"什么时候?"
"明日辰时。"
待乳母退下,上官深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婴儿。萧绎突然要见孩子,绝非心血来潮。或许他己经起了疑心,或许......
窗外传来轻微的"咔嗒"声,像是瓦片松动。上官深瞬间拔刀,刀尖抵住了窗棂缝隙。
"是我。"
一个熟悉的女声。窗扇被轻轻推开,露出半张莹白如玉的脸——竟是萧绎的妹妹,永康公主萧妙瑜。
上官深收刀入鞘,却未放松警惕:"公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萧妙瑜翻窗而入,轻巧得像只猫。她穿着夜行衣,腰间别着把短剑,完全不像养尊处优的皇室贵女。
"救你的命。"她压低声音,"我兄长己经知道王琳入城了。"
上官深后背沁出冷汗,但面上不显:"公主为何要帮我?"
萧妙瑜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因为那孩子......"她看向床榻,"他长得真像萧纲哥哥。"
月光透过窗纱,在萧方智的小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萧妙瑜伸手想触碰,又在半空停住,仿佛怕惊醒什么珍贵的幻梦。
"明日别去见我兄长。"她突然转身,"浴佛节当天,西角门守卫会换岗,有半刻钟的空隙。"说完便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上官深盯着晃动的窗扇,思绪万千。永康公主的警告是否可信?她与萧绎兄妹情深,为何要冒险通风报信?但若其所言属实,明日的请安恐怕是场鸿门宴......
他轻轻抱起萧方智,婴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这小小的温热生命,己然成为乱世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