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苏家巷时,沈望舒掀起窗帘回头望了一眼。外祖父正站在门廊下,手里拄着拐杖,鬓角的白发在秋风里微微颤动,见她看来,还抬手挥了挥。
“姑娘,老爷子舍不得您呢。”青禾轻声道。
沈望舒放下车帘,指尖无意识地着腕上的玉镯。她原本想在苏家多待几日,哪怕只是看看园子里的橘子树,听表哥说些无关紧要的笑话,也好过去面对萧彻那张冷脸。可事到如今,终究是躲不过。
城外的客栈简陋得很,土坯墙糊着层发黄的纸,风一吹就簌簌作响。沈望舒刚走进客房,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萧彻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玄色衣袍的裤脚卷起,露出的小腿缠着厚厚的白布,布上隐隐渗出血迹。他面前的桌上放着碗黑乎乎的药汤,显然刚喝过药。
“你来了。”他抬眸看她,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明得很,“坐。”
沈望舒没动,目光落在他的伤腿上:“又遇袭?太子的人追得这么紧?”
“不止太子的人。”萧彻拿起桌上的一块碎箭羽,递给她,“这箭簇上的纹路,是北狄的样式。”
沈望舒接过箭羽,指尖被那锋利的边缘划了下,渗出血珠。她盯着箭羽上细密的回纹,心头一紧——北狄与大齐休战己有三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衢州地界?
“他们想借太子的手除掉我,再嫁祸给北狄,挑起战事。”萧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一箭双雕的好算计。”
沈望舒捏着箭羽的手微微发颤。她虽生长在深闺,却也知道边疆若乱,百姓要遭多少罪。可这些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想守着自己的小日子,为什么偏偏要被卷进这些阴谋里?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她把箭羽扔回桌上,“将军的事,我一个小女子不懂,也不想懂。”
萧彻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低笑一声:“沈望舒,你躲不掉的。”
“我没躲。”沈望舒梗着脖子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既然你还活着,我就回去了。”
“站住。”萧彻抬手按住她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带着点药汤的苦涩,“我的腿伤需要人照料。”
“将军身边那么多护卫,不差我一个。”沈望舒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按得更紧。
“他们是男子,粗手粗脚的。”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再寻常不过的事,“你留下。”
又是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沈望舒气得心口发疼,偏过头看他,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沉沉的墨色,像极了江南深夜的荷塘,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萧彻,你到底想怎么样?”她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用苏家威胁我留下,如今又用伤势绊住我,你当真觉得这样有意思?”
萧彻的指尖微微一松,眸色暗了暗:“等我伤好。”
“等你伤好又如何?”沈望舒追问,“再用别的理由把我困在你身边?”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飘飞的落叶:“衢州不能待了,今夜就动身回京。”
沈望舒愣住了。她以为他至少要养个十天半月,却没想到这么急。
“你的腿……”
“不碍事。”萧彻打断她,“能骑马。”
沈望舒看着他决绝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累。她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碗没喝完的药汤,仰头就往嘴里倒。苦涩的药味瞬间漫了满口,呛得她不住咳嗽。
“你做什么?”萧彻起身想拦她,却牵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沈望舒放下空碗,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眼里还含着泪,语气却硬得很:“将军不是怕我下毒吗?这药我替你尝过了,没毒。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萧彻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了眼。
暮色降临时,护卫备好了马车。萧彻被人扶上另一辆马车时,沈望舒清楚地看见他额上渗出的冷汗。可他愣是一声没吭,坐进车厢后,还掀帘对她说:“夜里凉,把披风披上。”
沈望舒别过脸,没理他。
马车驶离客栈时,她忍不住掀帘看了一眼。衢州城的灯火在身后渐渐远去,像一颗颗坠落在地上的星辰。她知道,这一去,怕是再难有这样清净的日子了。
腕上的玉镯轻轻晃动,冰凉的触感贴着肌肤。沈望舒忽然想起柳姨送镯子时说的话——能护人平安。
可这乱世浮沉,谁又能真的护谁一辈子呢?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残留着药汤的苦涩味,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马车刚停在沈府门前,沈望舒就看见孟明薇和苏慕言站在台阶下。孟明薇手里还捏着块桂花糕,见她从马车上下来,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嘴里的糕点差点喷出来。
“望舒?”她几步冲下台阶,拉着沈望舒左看右看,“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在衢州住到入冬吗?”
苏慕言也走上前,目光掠过她身后的萧彻——他正被护卫扶着,玄色衣袍的裤脚隐约可见血迹,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表妹,出什么事了?”
沈望舒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沈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继母柳氏扶着丫鬟的手,满脸堆笑地迎出来:“哎呀,望舒回来了?可把娘盼坏了!”她的目光在沈望舒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萧彻身上,语气愈发热络,“萧将军也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我这就让人备茶!”
那副阿谀奉承的样子,看得沈望舒心里一阵反胃。她记得自己离京时,柳氏还冷嘲热讽地说“江南水土养人,怕是忘了回京的路”,如今见她跟着萧彻回来,态度转变得比翻书还快。
“不必了。”萧彻淡淡开口,目光扫过柳氏,“我送沈姑娘回来,还有事要处理。”他转头看向沈望舒,“好好歇息,明日我再派人来。”
这话像是在叮嘱,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柳氏听得眼睛一亮,看向沈望舒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探究,嘴上却不停:“将军放心,我定会照看好望舒。”
等萧彻的马车走远,柳氏的笑容立刻淡了几分,拉着沈望舒的手往府里走,声音压得低低的:“望舒啊,你跟萧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听说你在江南住的是将军的别院?”
“不过是借住罢了。”沈望舒抽回手,语气冷淡,“继母若没别的事,我先回房了。”
她转身就走,没瞧见柳氏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指甲几乎要掐进丫鬟的手心里——这个沈望舒,走了三个月不仅没被磋磨掉气焰,反倒勾搭上了萧彻,真是碍眼至极!可萧彻如今权势正盛,苏慕言又在京中为官,她明面上实在不敢发作,只能把一肚子火气憋回去,转头又对着孟明薇和苏慕言赔笑,那副样子,看得孟明薇首皱眉。
到了夜里,孟明薇索性赖在沈望舒的院子里不走。两人躺在拔步床上,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把帐子放得严严实实。
“你是没瞧见柳氏那嘴脸,”孟明薇往沈望舒身边凑了凑,用气声说,“刚才你转身走了,她在背后瞪你的眼神,恨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
沈望舒扯了扯被子,闷声道:“她一向如此,见风使舵罢了。”
“我气的是萧彻!”孟明薇忽然拔高声音,又赶紧捂住嘴,“他凭什么对你指手画脚?还说明日派人来,他当沈府是他的军营吗?”
一提萧彻,沈望舒心里的火气也上来了:“谁说不是呢!在灵岩山拿苏家威胁我,到了衢州又用腿伤绊着我,如今还追到京城来,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孟明薇拍着枕头骂道,“什么救心丸?我看他就是找个由头把你绑在身边!自私自利,蛮横霸道,亏得京里还有那么多贵女把他当良人,我看就是个活阎王!”
“活阎王都比他强!”沈望舒咬着牙接话,“活阎王至少讲道理,他呢?一言不合就威胁人,简首是混蛋中的混蛋!”
“就是!”孟明薇附和,“还有他那眼神,总像藏着什么算计,看得人心里发毛。你说他是不是早就盯上你了?从江南到京城,步步紧逼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萧彻的冷硬脾气骂到他那身洗不掉的松木香,从灵岩山的威胁骂到方才那副“我为你做主”的嘴脸,骂到后来嗓子都哑了,才渐渐停了下来。
帐外的风声渐渐小了,油灯的光晕在帐子上轻轻晃动。沈望舒摸了摸腕上的玉镯,冰凉的触感让她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
“明薇,”她轻声说,“其实……他在衢州遇袭,伤得挺重的。”
孟明薇打了个哈欠:“那也是他自找的!谁让他树敌太多?”
沈望舒没再说话。她想起萧彻被箭射中时闷哼的声音,想起他喝药时紧抿的唇,心里忽然涌上点说不清的滋味。
可这点滋味刚冒头,就被灵岩山他那句“拿苏家开刀”的话压了下去。
“算了,不想他了。”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反正还有一年,熬过去就好了。”
孟明薇迷迷糊糊地应着:“嗯……熬过去……咱们找个地方……再也不见他……”
夜渐渐深了,两人的呼吸都变得平稳。沈望舒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忽然觉得,骂了这一夜,心里那股憋了许久的火气,好像真的散了些。
只是不知为何,闭上眼时,脑海里闪过的,还是萧彻在衢州客栈看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嘲讽,只有一片沉沉的墨色,像江南深夜的荷塘,深不见底。
她懊恼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混蛋萧彻。
明天最好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