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艺校旧体育馆里那沉重木剑的撞击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刘教练那句如同冰锥般刺入心底的质问——“你的手,抖什么?”——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沐风。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充满汗味、尘土味和无形压力的空间。
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在他汗湿的校服后背上,激起一阵阵寒意。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传来一阵阵尖锐、酸胀的疼痛,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关节发出的轻微“咔咔”声,仿佛生锈的零件在强行运转。他低着头,脚步沉重而虚浮,沿着校园昏黄路灯照射下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离那个让他狼狈不堪的地方越远越好。
然而,那沉重的挫败感并未被晚风吹散,反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路灯昏黄的光线下,那十根手指依旧残留着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刘教练洞穿一切的目光和那句冰冷的质问,反复在耳边回响。
“沙盘是死的……木桩也是死的……你的手,抖什么?”
是啊,抖什么?沐风自己也想知道。是对严锋“零误差”苛责的恐惧?是对过去酒店事故阴影的无法摆脱?还是……对自己能力的根本怀疑?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需要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能让他暂时逃避这沉重现实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的脚步被一种微弱却执着的声音牵引着。
那声音起初很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但随着他越走越近,它逐渐清晰起来。
**清冷、干净、如同月光凝结成的冰晶。**
是长笛的声音。
声音来自艺术楼二层最东侧那间小小的、独立的琴房。那是军乐队首席长笛手曲鑫的专属练习室。此刻,琴房的窗户半开着,那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长笛音流,便如同山涧溪水,潺潺流淌出来,浸润了初秋微凉的夜色。
这笛声……沐风猛地顿住脚步。这笛声他太熟悉了!正是下午在酒店管理实训室,他即将触碰那个水晶杯模型时,如同魔咒般突然闯入他耳膜、让他瞬间分神导致失误的声音!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了上来——是懊恼?是迁怒?还是……一丝被这纯净乐声奇异地抚慰到的感觉?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离开,反而放轻脚步,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琴房那扇半开的窗户下,将自己隐没在浓重的梧桐树阴影里。从这个角度,透过半开的窗扇和微微晃动的深蓝色窗帘缝隙,恰好能将琴房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琴房很小,布置也极其简单。靠墙摆放着一架略显陈旧的黑色三角钢琴,琴盖紧闭着。占据房间中央位置的,是一个金属的、高度可调的乐谱架,此刻,架子上夹着一份厚厚的手写乐谱稿纸。稿纸的边缘己经有些卷曲磨损,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音符和各种修改的标记——划掉的乐句、潦草的重写、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的强弱符号和表情术语。稿纸的顶端,用娟秀却带着力度的字迹写着标题:《千禧协奏曲》(草稿)。
曲鑫就站在乐谱架前。
她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校服,袖口挽到了手肘处,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臂。她微微侧对着窗户,身体站得笔首,如同一株纤细却坚韧的青竹。她的头微微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灯光从斜上方洒落,勾勒出她柔和却紧绷的侧脸线条,挺翘的鼻尖上似乎沁着细小的汗珠。
她的双手稳稳地托举着一支银光闪闪的长笛。笛管在灯光下流动着冰冷而纯净的光泽。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稳定、精确的节奏在笛身的按键上起落、按压、揉动。每一次指尖的落下和抬起,都伴随着一个或清越、或低回、或急促、或悠长的音符流淌而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
**乐谱纸张特有的、带着微酸的陈旧墨水和木质纤维的味道。** 来自那份被反复修改、几乎要被翻烂的《千禧协奏曲》手稿。每一次曲鑫翻页,那细微的纸张摩擦声都清晰可闻,带起一股淡淡的纸墨气息。
**长笛金属管壁被长久吹奏后微微发烫、混合着口腔湿气的微暖金属气息。** 这种气息很微妙,带着一种属于乐器和演奏者之间亲密互动的温度感。
**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少女的、干净的皂角清香。** 这气息极其淡薄,几乎被纸墨和金属的味道掩盖,却顽强地存在,如同曲鑫本人给人的感觉。
琴房的光线是**集中的、冷白的、被乐谱和乐器分割成明暗清晰的几何块**。一盏明亮的白炽灯悬在乐谱架上方,将那份复杂的手稿照得纤毫毕现,也将曲鑫专注的脸庞和灵巧的双手笼罩在清晰的光晕里。周围的空间则相对昏暗,钢琴的黑色外壳在阴影里沉默着,墙角堆放着一些乐谱箱和杂物,形成模糊的暗影。
此刻,曲鑫的笛声正在演奏一个极其复杂的段落。
乐谱上,这一段的音符密集得如同暴风骤雨,充斥着大量急速的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的连续跑动,音符之间跳跃的跨度极大,中间还穿插着频繁而微妙的升降变化。更令人窒息的是,在如此高速的运指下,乐谱还标记了极其繁复的力度变化要求(pp < ff > p subito)和表情符号(agitato, fuoco - 激动地、如火地)。
沐风虽然不懂音乐,但他能看到曲鑫那双灵巧手指的动作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她的指尖在银色的按键上飞速地跳跃、点按、滑动,如同在跳着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指尖之舞!她的气息控制也到了极致,纤细的身体随着吹奏而微微起伏,胸腔的扩张和收缩清晰可见。每一次换气都极其短促而精准,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运转。
“咻——咿——吁——!”
清越的笛声如同疾风骤雨,时而高亢如鹰唳,时而低回如呜咽,时而急促如奔雷,在小小的琴房里激荡回旋!那声音里充满了技巧的炫耀、情感的澎湃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完美追求!
然而,就在这疾风骤雨般的演奏达到一个情感爆发的顶点,即将冲向一个辉煌的高音时——
“滋——!”
一声突兀、尖锐、如同金属摩擦玻璃般的**破音**,猛地撕裂了原本流畅的乐声!
如同疾驰的列车突然脱轨!如同绷紧的琴弦骤然崩断!
这刺耳的声音仿佛带着实质的伤害力,让窗外的沐风都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心脏跟着猛地一揪!
琴房内。
曲鑫的演奏戛然而止!
她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纤细的身体猛地一颤!原本挺首的脊背瞬间僵硬!那双如同精灵般在笛键上飞舞的手指,也如同被冻结般死死地按在了笛管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刺耳的破音余韵,还在空旷的琴房里尖利地回响,如同最恶毒的嘲讽。
曲鑫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绷紧如刀锋。沐风能看到她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她死死地盯着乐谱架上那个让她功亏一篑的音符——一个标记着极高难度指法和气息要求的、如同挑衅般的高音升F。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曲鑫猛地抬起另一只没有持笛的手,狠狠地、毫无征兆地砸向乐谱架!
“哐当!”
沉重的金属乐谱架被她这含怒一击砸得剧烈摇晃!架子上那份厚厚的手写乐谱稿纸如同惊飞的鸟群,哗啦啦地散落下来!洁白的稿纸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绝望的雪,飘落在她脚下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也飘落在旁边那把孤独的琴凳上。
她没有去看散落一地的乐谱。
她只是死死地、近乎凶狠地盯着手中那支银光闪闪的长笛。那冰冷的金属管壁,映照出她此刻扭曲的、写满了巨大挫败、愤怒和深深自我厌恶的脸庞!
一股浓烈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沮丧和绝望的气息**,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瞬间从那小小的琴房里喷涌而出,狠狠撞在窗外的沐风身上!
沐风被这股强烈的负面情绪冲击得呼吸一窒!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曲鑫!那个在众人印象中永远清冷、安静、带着距离感的军乐队首席,此刻却像一头受伤的、濒临崩溃的幼兽,浑身散发着暴戾和毁灭的气息!
紧接着,他看到曲鑫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长笛!
她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那冰冷的金属笛管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眼的银芒,眼看就要狠狠砸向面前那架昂贵的黑色三角钢琴!
“不要!” 沐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差点失声喊出来!毁掉乐器?那代价太大了!
然而,就在笛管距离光洁的钢琴漆面只有毫厘之遥时,曲鑫的动作硬生生地僵住了!
她的手臂高高举起,如同凝固的雕塑,剧烈地颤抖着!那支象征着荣誉和梦想的长笛,在她手中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握不住!
一股更加强烈的、无法宣泄的痛苦和挣扎,扭曲了她清秀的脸庞。她的嘴唇死死地抿着,几乎要咬出血来!那双曾经在笛键上跳跃如精灵的眼睛,此刻却盈满了水光,在灯光下闪烁着破碎而倔强的光芒。
最终,那高高举起的手臂,带着一种耗尽全身力气的颓然,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垂落下来。长笛没有砸向钢琴,只是无力地垂在她的身侧,笛管末端轻轻磕在地板上,发出“叮”的一声微响,在死寂的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凄凉。
她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肩膀垮塌下去,微微佝偻着背脊,站在那里,如同一支被狂风暴雨摧折后、勉强没有倒下的芦苇。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乐谱稿纸上。那些洁白的纸张,如同她此刻破碎的信心和梦想。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伸出那只没有拿笛子的手,指尖颤抖着,去捡拾离她最近的一张稿纸。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麻木。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
“滴答。”
一滴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沉重地砸落在稿纸上那密密麻麻的音符中间。
紧接着,又是一滴。
泪水。
无声的,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低垂的眼睑下不断滚落,砸在乐谱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模糊了上面的墨迹。
她没有发出任何抽泣的声音,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起来。那压抑的、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感到心碎。
窗外的沐风,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站在浓重的树影里。
体育馆里木剑撞击带来的肌肉酸痛、刘教练冰冷质问带来的羞耻感、还有自己那不受控制颤抖的双手带来的无力感……在这一刻,似乎都被眼前这无声的画面冲击得淡化了。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那个在军乐队演奏时如同冰雪女神般高不可攀的曲鑫,此刻脆弱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水晶。
他看到了那双在笛键上跳跃如飞、精准得如同手术器械的手指,此刻却无力地垂落,连捡拾一张乐谱都显得如此艰难。
他看到了那份承载着梦想与野心的《千禧协奏曲》手稿,如同被遗弃的孤儿,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被滚烫的泪水浸湿、玷污。
他更看到了那无声滑落的泪水,和那强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却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肩膀。
一种强烈的共鸣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沐风的心脏!
挫败!痛苦!挣扎!自我怀疑!对梦想近乎偏执的追求和现实无情的打击!
这一切,他刚刚在体育馆的木剑下亲身经历过!那种被冰冷的现实砸在脸上的痛楚,那种付出巨大努力却换来狼狈失败的窒息感,那种对自身能力产生根本动摇的恐慌……他感同身受!
曲鑫此刻的崩溃、绝望和无声的哭泣,就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内心深藏的狼狈和恐慌!
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挣扎,在失败,在承受着梦想与现实碰撞带来的巨大痛苦!原来,那个看似完美、高不可攀的军乐队首席,在追求极致的道路上,也摔得如此惨烈,如此鲜血淋漓!
一种奇异的、复杂的情绪在沐风心底翻涌。那因自身失败而产生的浓烈羞耻和沮丧,似乎被这意外的“共情”冲淡了一些。看着琴房里那个无声哭泣、倔强地弯腰捡拾破碎梦想的女孩,一种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同理心**,悄然滋生。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冲动——想推开那扇窗,走进那个充满绝望气息的小小琴房,对那个正在无声哭泣的女孩说一句:“别捡了。我……我懂。”
然而,理智瞬间将这荒谬的念头压了下去。他有什么资格去“懂”?他又能说什么?他连自己那该死的颤抖都控制不了!
就在沐风内心激烈交战,被窗内景象牢牢攫住心神之际——
琴房内,弯腰捡拾乐谱的曲鑫,动作突然顿住了。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散落在地板上、靠近窗边的一张稿纸。
那张稿纸上,除了复杂的乐谱,在页面的右下角,还有一行极其微小、几乎被音符淹没的铅笔字迹。那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
**“若此曲成,可否……邀君同听?”**
看到这行小字,曲鑫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她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极度的惊愕、羞耻和一种秘密被猝然窥破的巨大恐慌!
她的目光,如同受惊的鹿,条件反射般、带着某种强烈的预感,猛地射向那扇半开的窗户!
窗外!
浓重的梧桐树阴影下!
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正隔着摇曳的窗帘缝隙,首首地、毫无遮掩地望向她!
是沐风!
西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琴房内,绝望的泪水还挂在曲鑫苍白的脸颊上,散落的乐谱如同她破碎的尊严铺陈一地,那行泄露了最深心思的铅笔字迹在灯光下无所遁形。而窗外,是那个刚刚目睹了她所有狼狈、脆弱和隐秘心事的男生!
曲鑫眼中的惊愕和羞耻瞬间被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惧和绝望取代!她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地上的乐谱纸一般惨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像一只被剥光了所有保护壳的软体动物,赤裸裸地暴露在最不想被看见的人面前!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想要立刻消失在原地!然而,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僵硬,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而窗外的沐风,同样如同被雷击中!
他看到了曲鑫眼中的惊愕和羞耻!
他看到了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嘴唇!
他更顺着她惊恐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地上那张稿纸角落里,那行微小却无比刺眼的铅笔字!
“若此曲成,可否……邀君同听?”
君?谁是君?
沐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巨大的错愕、难以置信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以这种方式,“窥见”曲鑫深藏的心事!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比刚才目睹她的崩溃和哭泣更加具有冲击力!
两双眼睛,隔着一扇半开的窗,隔着摇曳的深蓝色窗帘缝隙,在弥漫着绝望、泪水、破碎乐谱和无声惊雷的空气里,死死地对视着。
空气凝滞,落针可闻。只有曲鑫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破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