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天膳阁后堂的榆木桌上便铺满了零散线索。
苏小棠捏着半块残玉,指腹着"灶"字凹痕,昨夜春宴的细节在脑海里翻涌——李大人跪时朝珠滚落的位置,睿亲王撞翻烛台时瞳孔收缩的弧度,还有那碗混了乱息散的羹汤里,酸腐味下若有若无的檀香。
"三日后。"她突然出声,惊得擦桌的小徒弟手一抖,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师父?"小徒弟弯腰捡抹布,声音发颤。
苏小棠将残玉扣在手心里,玉的凉意透过掌纹渗进血管。
老厨头曾说过,引魂仪式需凑齐三旬月相,昨夜是望月,三日后正是阴月最盛的"晦日"。
睿亲王急着暴露魂契破绽,分明是怕她抢在仪式前截断养魂脉络。
"去把阿西和所有弟子叫到前院。"她扯了扯袖口,银铃铛轻响,"带上笔墨。"
前院槐树下,陈阿西正踢着石墩子骂骂咧咧:"大早八晨的叫人来喝风?
老子昨晚守御膳房值夜——"
"三日后亥时,睿亲王府密室。"苏小棠站在台阶上,声音像淬了冰。
陈阿西的骂声卡在喉咙里,瞪圆的眼睛慢慢缩成两道缝。
他扯了扯油渍斑斑的围裙,大步跨上台阶:"你说那老匹夫要搞召魂仪式?"
"乱息散让他急了。"苏小棠摊开羊皮地图,用炭笔圈出王府后巷,"阿西带十人守西墙,堵死所有运菜的偏门——他养魂需要活物,不能让半只鸡进府。"
"凭什么老子干苦差?"陈阿西拍得桌案嗡嗡响,却还是抄起炭笔在地图上画了道粗线,"东巷有个狗洞,我让小六子带俩徒弟盯着。"
其他弟子围过来,有拿算盘的账房,有攥着厨刀的帮厨,连平时只管扫灶灰的老周都踮着脚看地图。
苏小棠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在侯府当粗使丫鬟时,也是这样攥着破抹布,看主子们在厅里吃酒。
"阿七带绣娘混进王府采买,把迷香缝进帷幔。"她指尖点过南院,"阿九带药童守在后门,万一有人逃出来......"
"师父!"阿七突然插话,声音发哑,"您要自己去?"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聚过来。
苏小棠摸了摸袖中朝珠,朝珠上的酸腐味己经散了,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那是李大人额角的血,也是睿亲王的命门。
"我去祭坛。"她按住阿七的手背,"你们守住外门,便是帮我挡了千军万马。"
陈阿西突然重重哼了声,转身往院外走:"老子去备迷烟。"他的布鞋碾过槐树叶,发出细碎的响,走到门口又回头,粗声粗气补了句,"你要是敢死在里面,老子烧三车纸钱砸你脸上。"
弟子们陆续领命散去,前院只剩下满地晃动的树影。
苏小棠望着陈阿西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摸出怀里的绣帕——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帕角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要把所有力气都缝进去。
夜里点起油灯,苏小棠将绣帕平铺在案上。
烛火跳了跳,她忽然发现帕子右下角的莲花瓣里,有几缕金线绣得格外生硬。
指尖轻轻一挑,金线断裂处露出暗纹——是个扭曲的"卍"字,边缘还沾着褐红色的渍,像是干涸的血。
"灶门氏的守护咒。"老厨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小棠惊得抬头,见他正扶着门框,银须被夜风吹得乱颤,"当年灶神一脉被逐,族中女眷都会在贴身之物绣这符文,防的就是魂被强夺。"
他踉跄着走近,枯瘦的手指抚过暗纹:"这血......是你娘的。
她定是知道会有今日,才用心头血封了咒。"
苏小棠攥紧绣帕,帕角的并蒂莲刺得掌心发疼。
母亲临终前说"小棠要好好活着"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混着当年侯府柴房里的霉味,混着她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的眩晕。
"怎么用?"她抬头,眼里烧着火。
老厨头从怀里摸出把银刀,刀身映着烛火,泛着冷光:"刻在手臂上。
血引咒,魂作媒。"
刀刃落下时,苏小棠咬着帕角没出声。
血珠顺着手臂往下淌,在案上积成小团,暗纹随着血线慢慢浮现,像条红色的蛇缠上她的小臂。
老厨头盯着那蛇,突然长叹:"当年灶门氏被斩尽杀绝,只剩个襁褓里的女娃......"
"够了。"苏小棠扯过布巾缠住伤口,"明日此时,我会让睿亲王知道,他等的命定之人,不是来受死的。"
仪式当夜的雨来得突然。
苏小棠贴着王府后墙,雨丝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凉得人打颤。
她摸出怀里的逆火符,符纸被体温焐得温热——这是老厨头用灶门氏秘法制的,专门克三魂之火。
密室的石门虚掩着,霉味混着血腥气涌出来。
苏小棠猫腰钻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祭坛中央三堆火各自烧着不同颜色——红的像血,蓝的像火,最中间那堆泛着奇异的金,正飘着熟悉的甜香——是小桃最后咬的那块桂花糕的味道,是她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尝到的,食材最本真的甜。
"你终于来了,命定之人。"
睿亲王的声音从火后传来。
他披着玄色大氅,发冠歪斜,眼里映着跳动的火焰,像个被烧疯的傀儡。
他抬手,金焰突然拔高,甜香里透出焦糊味——那是"味魂"在燃烧,是天下所有厨子的心血在化为灰烬。
苏小棠摸向袖中逆火符,指尖触到符纸的刹那,金焰突然劈啪炸响。
睿亲王笑了,露出染着血的后槽牙:"尝尝看,这味魂里有没有你的本味感知?"
她没说话,手指慢慢将逆火符抽出半寸。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瓦上的声音里,混着远处陈阿西的吆喝——是弟子们开始行动了。
苏小棠的指尖刚触到逆火符的边缘,金焰突然腾起半尺高,甜香里的焦糊味刺得她鼻腔发酸——那是小桃的魂,是御膳房老郑头的魂,是天下所有被睿亲王掠走"味魂"的厨子们,正在火焰里发出无声的尖叫。
她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三日前在天膳阁前院,老厨头捏着她手臂上的血引咒说"逆火符要贴在祭坛正北角,那是三魂火的命门"的声音,混着陈阿西踹翻石墩时骂的"那老匹夫的地窖机关我早摸透了"的粗哑,在耳边炸响。
"怕了?"睿亲王踉跄着往前踏了半步,玄色大氅扫过祭坛边缘的青铜灯树,"你娘的血引咒?
呵,当年灶门氏全族的血都没能拦住我——"
话音未落,苏小棠的手腕突然翻转。
逆火符带着她掌心血珠的温度,"啪"地贴在祭坛正北角的青石板上。
符纸遇火即燃,腾起一缕幽蓝的烟,像根细针首扎进金焰的心脏。
"你!"睿亲王瞳孔骤缩,抬手要去抓符纸,却见苏小棠另一只手己抄起腰间挂的青瓷盅。
盅盖掀开的刹那,混着艾草与蝉蜕香的褐汤泼向金焰——那是她用三斤牛骨熬足七日,掺了老药农给的"假魂草"汁子熬成的"假魂羹",专用来混淆三魂火的认主。
汤汁溅在金焰上的瞬间,整个密室炸响惊雷。
红焰突然变成诡谲的紫,蓝焰"刺啦"一声窜上石顶,最中间的金焰却像被人掐住喉咙般剧烈收缩,倒卷着扑向祭坛边缘的逆火符。
幽蓝符烟与金焰纠缠成乱麻,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
"不——!"睿亲王踉跄后退,玄色大氅被火星烧出几个洞。
他颤抖着摸向腰间玉牌,想唤醒藏在地窖的镇魂鼎,可刚触到玉牌,地面突然传来沉闷的震动。
密室西角的青砖"咔"地裂开,八条碗口粗的铁链从地缝里窜出,"哗啦"一声缠上他的脚踝。
是陈阿西说的"守窖龙"!
苏小棠想起前日阿西蹲在天膳阁门槛上啃酱肘子,油光蹭在羊皮地图上:"那老匹夫地窖有八条铁索镇尸,老子早让人把锁头换了,只要三魂火起,铁索就认生魂......"
铁链越收越紧,睿亲王的玄靴被磨得冒火星。
他仰头嘶喊,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修了三十年!
找了七世命定之人!
你不过是个——"
"是个被你掠走母亲魂的庶女?
被你毁了御膳房的厨娘?"苏小棠一步步逼近,袖中朝珠随着脚步轻响,"你以为'命定之人'是来给你当鼎炉的?"她停在离祭坛三步远的地方,火光映得眼尾发红,"老厨头说过,灶门氏的血引咒,是要引狼入室——引的是你这只馋了千年的恶狼。"
金焰突然爆出刺目白光。
逆火符的幽蓝烟柱穿透光团,将金焰撕成碎片。
睿亲王的玄氅被烧得只剩布条,铁链勒得他跪坐在地,脸上的皱纹里全是血珠。
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疯癫:"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断了灶神转世?
你手臂上的血引咒——"
"够了。"苏小棠打断他,从怀里摸出母亲的绣帕。
帕角的并蒂莲在火光里泛着暗金,"我娘用命护着的符,不是给你看的。"她抖开绣帕,帕子上的血引咒突然发出红光,与她手臂上的血线连成一片。
密室的石顶传来"咔嚓"巨响。
睿亲王抬头,正看见头顶的青石板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他终于慌了,拽着铁链往祭坛下爬:"镇魂鼎!
我的镇魂鼎在——"
"在西耳房第三块砖下?"苏小棠扯了扯嘴角,"阿七今早己经带着绣娘拆了。"她退后两步,看着青石板簌簌掉落,"你以为你的阴谋天衣无缝?
从李大人朝珠滚落的位置,我就知道你要引我来。"
"轰——"
最后一声炸响混着雨声。
密室的石顶轰然坍塌,碎石像暴雨般砸下。
苏小棠就地一滚,撞在祭坛旁的青铜灯树上。
她眯眼看向坍塌的方向,只见睿亲王的玄色衣角被压在碎石下,再无动静。
雨不知何时停了。
苏小棠扶着灯树站起,手臂上的血引咒还在发烫。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阿西的大嗓门撞进密室:"小棠!
小棠你在哪儿?"
"这儿。"她应了一声,咳出两口血。
陈阿西撞开残墙冲进来,脸上全是黑灰,看见她的瞬间骂骂咧咧:"老子就知道你要作死——"话没说完,他的目光落在祭坛废墟里,瞳孔猛地收缩,"那是......睿亲王的冠?"
苏小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碎石堆里,一枚镶着东珠的金冠半露在外,珠串断成几截,东珠滚得到处都是。
她摸出怀里的残玉,"灶"字凹痕与金冠内侧的暗纹严丝合缝——原来这老匹夫才是灶神转世的容器。
"去叫人。"她扯下衣角擦了擦嘴角的血,"把这里的碎石全清了。"
陈阿西盯着她染血的袖口,突然伸手把她的胳膊拽到眼前。
血引咒的红蛇己经淡成粉痕,却在他掌心烙下火烫的温度。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闷声说了句:"我让小六子去叫人。"转身时,他的布鞋碾过一颗东珠,珠子骨碌碌滚进碎石缝里,溅起一小撮灰尘。
密室的残墙上,最后一点火光正在熄灭。
苏小棠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老厨头说过的话:"灶神转世的阴谋,终会被灶门氏的血终结。"她摸了摸手臂上的淡粉血痕,低头看向碎石堆里那枚金冠——等天亮了,她要带着弟子们一寸寸翻找,看看睿亲王的尸体里,是不是真藏着那枚传说中的"灶魂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