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露进睿亲王府时,苏小棠的膝盖己经在碎石堆里跪了三个时辰。
她沾血的指尖又触到一片尖锐的石棱,伤口裂开的刺痛让她倒抽冷气,却仍固执地把碎砖往旁拨了拨。
身后传来陈阿西的闷吼:"小六子!
那块青石板底下可能压着檀木箱,轻着点撬!"御膳房掌事的声音比往日哑了三分,昨夜救火时被烟熏的嗓子还在冒火。
"小棠!"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扣住她手腕,陈阿西不知何时蹲到近前,粗布袖口沾着新鲜的血渍——想来是搬碎石时划的,"你胳膊上的血引咒刚褪成粉痕,又这么折腾,当自己是铁打的?"
苏小棠抬头,看见他眉骨处一道未擦净的血痕,从额角斜斜划到下颌,倒把平日的凶相衬得有些狼狈。
她扯了扯嘴角:"昨日在密室里,我摸过睿亲王的金冠暗纹。"她另一只手抚过碎石堆里半露的金冠残片,东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灶神转世的容器要聚三魂,他藏了火魂在镇魂鼎,血魂在血引咒,可味魂......"
"可味魂得靠本味感知的人来引。"陈阿西突然截住话头,喉结动了动。
昨夜在密室里,他亲眼看见苏小棠手臂上的红蛇纹路如何灼穿衣袖,也听见她咳血时还在念叨"灶魂丹"。
此刻他盯着她发白的嘴唇,突然弯腰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这个总被他骂"没力气颠勺"的小丫头,此刻轻得让他心慌。
"放我下来!"苏小棠急得去推他胸口,却在触及他衣襟时顿住。
陈阿西的玄色短打浸透了汗,后心处还粘着半片烧焦的帷幔,是昨夜冲进火场救她时蹭的。
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御膳房,这男人还会为了她多放半勺糖骂骂咧咧,如今却连她沾血的袖口都要仔细盯着。
"你当老子愿意管你?"陈阿西把她搁在断墙下的青石板上,转身时踢飞一块碎石,"要真把你累趴下了,谁给太后做那道樱桃鲥鱼?"他嘴上凶,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老厨头今早送的桂花糕,说你肯定没吃东西。"
苏小棠捏着温热的糕点,目光却落在废墟深处。
几个弟子正合力抬起半块坍塌的石梁,露出下方被烧得焦黑的泥土。
她突然松开糕点,踉跄着往那边跑——有什么东西在她的"本味感知"里若隐若现,不是食材的鲜香,而是某种带着灼烧感的、古老的气息。
"小棠!"陈阿西的怒吼被风卷散。
她跪在那片焦土前,指甲深深抠进炭灰里。
当指尖触到那枚玉牌时,掌心的灼痛让她几乎要缩回手——那是比血引咒更烫的温度,像块烧红的炭。
"三魂未全,神灵未归。"她对着阳光眯起眼,玉牌上的刻痕被烟熏得模糊,却在她本味感知的能力下逐渐清晰。
往事突然涌进脑海:七日前老厨头在天膳阁的密室里,展开一卷泛黄的《灶神三魂归位图》,指着中间的"味魂"说:"此魂无形,需借人间至味滋养,待三魂归一......"
"待三魂归一,便是灶神降世之时。"
身后传来苍老的叹息。
苏小棠猛地回头,看见老厨头扶着断墙站在那里。
他平日总束得整齐的白发散了几缕,灰布衫上沾着草屑,却仍端着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眼底的焦距,比往日更沉了几分。
"您......"苏小棠攥紧玉牌,指尖被烫得发红,"您怎么来了?"
"御膳房的小徒弟今早来报,说睿亲王府烧得只剩个壳。"老厨头缓缓踱步过来,枯瘦的手指抚过她掌心的玉牌,"我就知道,该来看看了。"他的目光扫过废墟里东倒西歪的金器,扫过苏小棠手臂上淡粉的血引咒,最后落在她攥紧的玉牌上,"你想起什么了?"
"三魂归位图。"苏小棠的声音发颤,"火魂在镇魂鼎,我们烧了;血魂在血引咒,我解了......可味魂......"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双被锅铲磨出薄茧的手,"味魂要借本味感知的人来引,而我......"
"而你从获得本味感知那天起,就成了最好的容器。"老厨头替她说完,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阿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粗糙的手指戳了戳玉牌:"所以那老匹夫折腾这么些年,是想把灶神之力灌到小棠肚子里?"
"他大概以为,借庶女的命数做容器,能更顺理成章。"老厨头看向苏小棠,目光里多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疼惜,"可他没想到,你会用这能力救那么多人——用至味滋养的味魂,哪是他能算计的?"
苏小棠沉默地摸向自己的手腕。
那里的血引咒己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可她能感觉到,某种更温热的东西在血管里流动,像小时候在灶房烧火时,灶膛里跳动的、怎么也扑不灭的火苗。
"也就是说......"她突然抬头,眼底映着废墟里未熄的余烬,"我现在,就是那个'命定之人'?"
老厨头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像极了天膳阁后堂那口老灶的呼吸:"你觉得呢?"
苏小棠望着远处被烧秃的老槐树,想起第一次用本味感知时的眩晕,想起为救中毒的陆明渊在御膳房连熬三天的疲惫,想起每次使用能力后膝盖发软却仍要笑着说"我没事"的自己。
原来那些被她当作代价的虚弱,都是味魂在悄然生长的证明。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死。"她轻声说,"而是要让我活着,成为更好的容器。"
陈阿西突然重重拍了下她肩膀:"管他什么容器不容器,老子只知道——"他的大嗓门在废墟里撞出回声,"谁要敢动你,老子就带着御膳房三十六把菜刀跟他拼!"
老厨头笑了,从怀里摸出个青瓷小瓶:"先把这伤药喝了。"他转向陈阿西,"去叫人把这片废墟围起来,一砖一瓦都不许动。"
"您是说......"陈阿西的眼睛突然眯起。
"防万一。"老厨头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苏小棠身上,"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
苏小棠望着弟子们开始在废墟外围拉绳子,望着陈阿西扯着嗓子指挥人搬木料封门,忽然想起昨夜密室坍塌前,睿亲王眼里那抹不甘的光。
她摸了摸怀里的残玉,又摸了摸手腕上淡粉的血痕——不管是灶神的阴谋,还是命运的安排,至少这一次,她不想再做任人摆弄的棋子。
"阿西。"她喊住正往门口走的陈阿西,"派两个机灵的徒弟在附近守着,昼夜轮班。"
陈阿西回头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粗布袖子带起一阵风,卷得废墟里的东珠骨碌碌滚了好远。
老厨头站在她身侧,望着那枚东珠消失在断墙后,轻声道:"该来的,总会来。"
而此刻的苏小棠还不知道,就在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正踏着晨露疾驰。
马背上的人怀里揣着封密信,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天膳阁苏小棠,本味感知异常。"
风卷着灰烬掠过她的发梢,她望着被封锁的王府遗址,忽然觉得,这场与灶神的博弈,或许才刚刚拉开帷幕。
暮色漫过王府残垣时,苏小棠的指尖还抵在焚心炉的焦黑残片上。
银簪是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雕着半朵未开的棠花,此刻簪尖正泛着淡青色微光,像春夜草叶上的露。
"小棠姑娘,陈掌事说守夜的人换班了。"门外传来小徒弟阿福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他让您别熬太晚,说御膳房新到的太湖白鱼,明早要您亲自挑呢。"
苏小棠应了声,却没动。
她能感觉到银簪在掌心发烫,热度顺着血脉往手臂钻,首到腕间突然一麻——淡青色符文从皮肤下渗出来,像藤蔓般爬过她的手背,最终在小臂停驻成一枚古篆"灶"字。
那是老厨头曾提过的"灶门氏"印记,传说中灶神后裔的血脉图腾。
"原来母亲......"她喉头发紧。
记忆里的母亲总系着靛蓝围裙,在侯府最偏僻的灶房里熬红豆粥,被主院的丫鬟推搡时也只笑着护她在身后。
那支银簪她从前只当是普通首饰,此刻却在残炉前显露出玄机——或许母亲早知道她会走到这一步?
"当啷"一声轻响。
苏小棠低头,见银簪不知何时掉在残片上,符文随着金属碰撞的震颤更亮了几分,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她伸手去捡,指尖刚触到簪柄,耳畔突然响起模糊的呢喃,像很多人同时说话,又像灶膛里柴火爆裂的轻响。
"三魂归一,神降人间......"
她猛地缩回手,后背撞在断墙上。
晚风卷着灰烬掠过脸,她这才发现自己额头全是冷汗。
陈阿西白天说的"容器"二字突然在脑海里炸响——原来不是睿亲王选了她,是这血脉里的印记,早把她标成了靶心。
"小棠!"
急促的脚步声从废墟外传来。
陈阿西举着个油纸灯笼冲进来,粗布短打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灯笼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守夜的小六子说你这儿亮着怪光,老子还以为又出什么幺蛾子......"他的话突然顿住,目光落在她手臂上的符文,"这、这是啥?"
苏小棠扯了扯衣袖想盖住符文,却被陈阿西一把攥住手腕。
他粗糙的指腹擦过那抹青光,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比血引咒还烫。"他喉结动了动,声音低下来,"和老厨头说的灶神有关?"
"嗯。"苏小棠反手握住他的手,"阿西,你先回去。
我想再看看《本味经》。"
陈阿西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突然重重吐了口气:"成。
老子就在门口守着,有动静你喊一声。"他转身时灯笼晃了晃,暖黄的光扫过满地碎瓦,最后在断墙上投下他宽厚的影子,"要是那破符文敢折腾你......"他没说完,踢飞脚边一块碎石,"老子连它一起剁了。"
等陈阿西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苏小棠才从怀里摸出那本《本味经》。
这是老厨头送她的,封皮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边角磨出了毛边。
她借着月光翻开,指尖在纸页间,首到翻到夹着半片桂花的那一页——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这书里有你要找的答案"。
"唰"的一声,纸页突然在她指下裂开条细缝。
苏小棠屏住呼吸,轻轻撕开,一张泛黄的薄纸从夹缝里滑出来,墨迹己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几个字:"神降之日,命定之人将择主而侍。"
她的手指在发抖。"择主而侍"——如果灶神降世需要容器,那这容器若无法掌控力量,便会被神意反噬,沦为傀儡。
她想起昨夜睿亲王眼里的不甘,想起那些被血引咒控制的人,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烛火在风里晃了晃,灭了。
黑暗中,她手臂上的符文却更亮了,像一盏小灯,把《本味经》上的字照得清清楚楚。
苏小棠突然想起老厨头白天说的"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想起三十里外那匹快马的密信——有人己经察觉到她的异常了。
"不能再等了。"她低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废墟里格外清晰。
月光爬上断墙时,苏小棠合上《本味经》,把银簪小心收进怀里。
她能感觉到体内有两股力量在较劲:一股是本味感知带来的温热,像灶膛里的火;另一股是符文里涌出的冷意,像冬夜的风。
她摸了摸手腕,那里的血引咒己经完全消失,可新的印记却在提醒她——这不是结束,而是更危险的开始。
"阿西。"她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陈阿西的灯笼光立刻从转角处亮起,他举着灯笼跑过来,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咋了?
是不是那破符文......"
"明天陪我去天膳阁。"苏小棠打断他,"我需要老厨头的《封灵谱》。"
陈阿西的脚步顿住,灯笼光在他脸上跳了跳。
他望着她眼里的坚定,突然咧嘴笑了:"成。
老子明早就让人备马车,再带两坛子女儿红——老厨头那倔老头,没酒可不肯借书。"
苏小棠也笑了。
她望着远处渐浓的夜色,听着陈阿西的脚步声在废墟里响成一片,忽然觉得,不管前面有什么等着,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此刻的她还不知道,当她说出"封灵"二字时,手臂上的符文突然暗了暗,又亮起来,像某种沉睡的东西被惊醒了。
风卷着灰烬掠过她的发梢,远处传来守夜徒弟的梆子声,"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一夜,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