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首莽知道季暇的话未说完,却不追问,只管吃菜喝酒,季暇露出无奈神色,等不住大将军回应,那便只能继续说:“由此可见,拥有‘难得心’的条件有多么苛刻,也诚如大将军所说,这番精心培养出的奴婢,花期十年确实太短!但您可转念想,‘暗域’一心求财却在此事上多下功夫,自然是大有利益在,而且这些奴婢侍奉的都是位高权重之辈,不意间听上三言两语就是取死之道,别说长寿,甚至于能干净利落死了反倒是美事!如姝蕊这般好运、耐活的,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不就被卖去异地?说一千道一万,寻欢作乐的诱惑就在新鲜二字上,一茬新花绽放,只用在当季妖冶,来年游人再赏,又是新花岂不更好,至于去年的花零落何处?无人关心的。”
“明白了,‘难得心’是有意为之,姝蕊她们是用完即弃的擦脚布。”孙首莽总结道。
季暇倒酒问:“大将军作何想?”
孙首莽放下筷子喟叹一声:“心中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季暇笑道:“和大将军说话就是舒坦,走一个!”
孙首莽与季暇各饮碗中酒,等见了碗底,他一抹嘴继续说:“花谷内还有如姝蕊这般被种下‘难得心’的人吗?”
季暇摇头:“没了,如我所说,像姝蕊这样好运的,并不常见。她本该只是个任人宰割的愚妇,把最好的年华放在血肉磨盘上搅个稀碎便作罢,谁能想到会熬出如今这番造化呢?”
孙首莽露出笑容说:“我反倒觉得不奇怪了,听过你对她们境遇的解说之后,再想她口口声声说的放弃了抵抗——她啊,分明不是那么不堪啊。季主事,这几个菜还有剩余吗?再添一些,好吃。”
“大将军下定决心了?”季暇说话间,白瓷傀儡将空碟撤下、重新布菜。
“先听听她的意思吧,如果她想要换个的活法,我就帮她一把;如果她得过且过不愿踏出这一步,那也随她。”孙首莽说完不再提这件事,只和季暇闲聊些不痛不痒的话题,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到了夜色阑珊时,他挥别季暇,背着手沿石板路离开了。
他以恒定的步伐在月夜下漫步,时而侧耳倾听虫鸣,时而举目仰望群星,可哪怕走得再慢,八泉峰下的院子依旧如期出现在视野中,他的屋里灯还亮着。进了院子的他沉吟片刻,踌躇间在竹亭下坐定,过不多时,木门在‘吱呀’声中被推开。
孙首莽循声望去,流泻的月光先于人影漫过门槛,惊起墙角暂歇薄翅的流萤,在她的裙裾上边织出零星的碧色光晕。皎白月色让她的美清晰可见,扶着门框的手背浮着淡青脉络,像雪地里蜿蜒的梅枝,腕骨收束处垂落的玉镯应和着月的光泽,并被夜风推动轻叩着柔和的木纹。
月色浸得她面色如纸,唯有眼角泛着泣后的薄红,云鬓散乱间斜插的木簪将坠未坠,几缕碎发很快被夜露沾湿,贴着颈侧蜿蜒而下,倒似谁用焦墨在白玉上勾出的枯笔。眼尾叫“藕丝”的痣,在月华里像未干的泪痕,也像凝固了经年未愈的旧伤口。
她望过来,眼神让孙首莽想起深冬破冰的湖,倦意如雾霭在眸中流转,却在瞳孔深处凝着星子般的寒芒。睫毛投下的阴影漫过眼下的青灰,像青花盏中沿积了太久的茶垢,可当那目光真正落在孙首莽身上时,又似淬火的刀刃劈开夜色——分明是摇摇欲坠的烛火,偏要燃成照彻长夜的火把。
夜风卷起姝蕊的广袖,露出小臂内侧还未淡去的鞭痕,蜿蜒如蚯蚓。可她的脊背仍似松烟墨描出来的,笔首得近乎锋利,连被露水压得沉甸甸的衣褶都显出铮铮筋骨。
姝蕊终于下定决心般松开紧攥门框的手指,青白指节缓缓洇出血色。迈步时裙裾扫过满地清霜,绣鞋尖沾着的夜露在月光里碎成珠粉,而鬓边那支木簪终究坠入暗影。院外惊起的宿雀扑棱棱撞碎月光,她却在振翅声里仰起脖颈,露出锁骨处随呼吸颤动的鞭痕,像一弯悬在雪夜中将熄未熄的残月。
几点流萤昏了头般追着她的背影,忽明忽灭地照着晃动的裙带。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惊落了窃窥此处的点点繁星。天地暗了片刻,姝蕊己经跪在亭下,她的身姿依旧卑微,神色却像出鞘的刀一般锐利起来,剧烈的反差让她美得惊人。
孙首莽的心头剧烈震动,惊觉明心丹的药力己经失效,转念一想,失效便失效吧。魔猿之态在亭下显现,如同黑夜中的魔君,姝葳脸上露出惊惧,可这一次,她硬生生压下了怯意,哪怕紧咬的嘴唇流下血线,依旧仰着头,等孙首莽宣告她的未来。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其一,保持现状;其二,取下你的‘难得心’。无论你选哪个,只要办好府上杂务,都可以按贡献对照蓝先生的章程领取丹药。”孙首莽说。
姝蕊并没有露出喜色,反而问:“大将军只许我料理杂务吗?”
孙首莽摇头说:“不是只许你做些杂事,除了那些妖精打架的事之外,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得问你。”
姝蕊伸手轻抚自己的后颈,喃喃道:“离了它,我会变丑,变得和所有凡妇一样粗糙,若我连美貌都没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孙首莽将她拉起来,按着她在亭下坐定,说道:“你只有舍了‘难得心’,才有以后,很久很久的以后,足够你想清楚要过怎样的人生。”
姝蕊默然片刻,问道:“大将军,我并非没有生出过摘掉‘难得心’的念头,可得到的答案是——所耗费的心力,比用丹药为我续命更多。”
孙首莽扶着膝盖说:“听我给你讲个曾经听过的故事吧,我记得是这样——有个人在海边遇到一个孩子,那孩子正把搁浅的鱼重新丢回大海,可岸上搁浅的鱼不知凡几,各个都快窒息而死,孩子能救几条呢?那人想着便问孩子:‘为什么?’孩子说:‘对被救的那鱼儿来说,是未来呀。’”
孙首莽说完看着姝蕊,她双眼晶莹却未落泪,款款起身在孙首莽面前重新拜倒,滴血的红唇轻启:“大将军,请为姝蕊摘下‘难得心’。”
姝蕊没有言谢,孙首莽却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忽然间他想起大长老所说:“言语用耳朵听,只是声响,用心,自能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