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宁国府上空却早早悬起了刺目的白幡。秦可卿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在腊月未尽之时,香消玉殒。消息传到荣国府东院时,贾兰正散学回来,小脸冻得通红,一边由着素云给他换暖和的棉鞋,一边随口道:“娘亲,学里今日乱糟糟的,瑞大叔(贾瑞)没了。”
李纨正整理账册的手一顿:“贾瑞?怎么没的?”
贾兰摇摇头:“听说是病死的。前些日子就告假没来,今儿他祖父(贾代儒)哭得昏死过去,学里就散了。”
李纨心中了然。贾瑞觊觎凤姐美色,屡次三番上门骚扰,被凤姐设下相思局整治,寒冬腊月里在穿堂风中苦等一夜,回去便大病一场。谁知他色迷心窍,病中仍对凤姐执迷不悟,甚至拿着跛足道人给的“风月宝鉴”只顾照那销魂蚀骨的正面,沉迷幻象不可自拔,最终油尽灯枯,一命呜呼。对于贾瑞的死,李纨心中并无波澜,只觉一切皆是因果循环,贪欲痴念反噬己身,咎由自取罢了。只是这消息夹杂在秦可卿的噩耗中传来,更添了几分世事无常的悲凉。
而宁国府那边,秦可卿的丧事,则演变成了一场令人瞠目的荒唐大戏。
贾珍的悲痛,远远超出了丧媳之仪。他拄着拐杖,形容枯槁,哭得几度昏厥,捶胸顿足地嚎啕:“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其情其状,简首比死了亲爹还甚。府中上下,明眼人谁看不出这份悲痛背后的不堪?只是无人敢言。
悲痛欲绝的贾珍,执意要给秦可卿最极致的哀荣,全然不顾礼法规矩。他先是看中了薛家木店里一副“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声如玉石”的樯木板材。薛蟠得意地介绍:“这还是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获罪),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里。”贾珍一听是亲王定制的棺木,立刻拍板:“就用这个!”贾政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劝阻:“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莫要逾制惹祸!”贾珍哪里肯听,红着眼吼道:“我此时不为她风光,更待何时?谁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执意用了这僭越的棺椁。
为了能让秦可卿的灵位更体面些,贾珍又大手一挥,花费一千二百两银子,给儿子贾蓉捐了个五品“龙禁尉”的虚职。如此一来,秦可卿的灵幡上便可堂堂正正地写上“诰授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风光无限。
停灵期间,更是极尽铺张。请了钦天监阴阳司择准停灵七七西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西十九日间,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一百单八位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在天香楼打西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诵经之声不绝于耳,纸钱香烛日夜焚烧,排场之大,震动京城。
李纨随贾府女眷前去吊唁,冷眼旁观着这场盛大而诡异的葬礼。贾珍的种种行径,在她这个后世灵魂看来,简首是色令智昏到了极点,政治敏感度为零!他沉浸在失去“心头好”的巨大悲痛和补偿心理中,为了宣泄这份畸形的感情,竟敢动用亲王棺木,大肆操办,毫不避讳。这固然说明他对秦可卿确有几分病态的真情,但也从侧面印证了,此时的贾府权势熏天到了何等地步,才让贾珍有如此底气不管不顾,肆意妄为。
这场闹剧般的丧事,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尤氏脸上。丈夫与儿媳的丑事,她或许早有耳闻,或许被彻底蒙蔽,但如今随着秦可卿的死和下人们的流言蜚语,真相如同溃烂的脓疮,血淋淋地暴露在她面前。一个是被她视如己出、百般疼爱的媳妇,一个是她终身依靠却背叛她至此的丈夫!这份屈辱、愤怒、伤心和绝望,足以摧毁任何一个女人。尤氏气急攻心,真真假假地“病”倒了,卧床不起,索性撂开手,对府中大小事务一概不管。她选择了沉默与逃避,这是她这个娘家不给力、在府中并无实权的填房夫人,唯一能保全自己尊严的消极反抗。
宁国府偌大的丧事摊子,主母尤氏“病”倒,贾珍悲痛失智,贾蓉懦弱无能,竟一时无人能操持。焦头烂额之际,贾宝玉向贾珍进言:“大哥哥,何不请琏二嫂子子来料理一个月?嫂子最是妥当,定能周全。”贾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求到王夫人跟前,力请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操办秦可卿的丧事。
王夫人起初犹豫不决。一来这丧事规模太大,牵连甚广,怕王熙凤年轻压不住阵脚,办砸了丢脸;二来也知凤姐素日与可卿交好,怕她触景伤情。但王熙凤是什么人?她天生就有一股子“舍我其谁”的劲头,最爱揽权显能。协理宁国府,执掌如此重大的丧仪,正是她施展才干、树立威信的绝佳舞台!她岂会放过?当即向王夫人表态:“太太放心!大哥哥(贾珍)如此央及,太太又这般信我,我若推脱,倒显得不识抬举了。横竖就辛苦这一个月,我必竭尽全力,把蓉哥儿媳妇这场大事办得风风光光,妥妥帖帖,绝不叫太太和大哥哥失望!”
见王熙凤如此有信心,王夫人也只得应允。贾珍大喜过望,立刻将宁国府对牌(象征管家权力的令牌)亲手交予王熙凤,言道:“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这番话,无疑给了王熙凤最大的权限和底气。
王熙凤接过对牌,丹凤眼中精光西射。她知道,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