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时,昭然翻来覆去睡不着。竹席上还留着晒谷场的草香,窗棂外瓜藤沙沙响,像谁在絮絮说着什么。他摸黑坐起,见案头的《共作志》泛着幽光——方才收笔时,墨迹未干的"共作"二字竟渗出淡淡金芒,如星子落进纸里。
"这是......"他伸手去触,指尖刚碰到字迹,忽觉一阵温热从掌心漫开,首往丹田钻。那热流不似灵气般凛冽,倒像春溪融雪,带着人间烟火的暖,顺着奇经八脉游走,最后凝在泥丸宫,映出一幅画面:春种时陈婶蹲在地里拔草,汗珠砸进泥土;夏瓜时阿棠踮脚摘瓜,蓝布衫被晒得发红;秋晒时小孙把糖块藏进瓜干罐,眼睛弯成月牙;冬酿时老秦掀开酒瓮,热气裹着红薯香扑满脸......
"原来如此。"昭然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抚过那些金芒。从前他总觉得,修仙要斩尽七情六欲,可这些人间至情至性,反倒成了最滋养灵根的养料。自三年前在伏末村落下脚,他跟着巧妹学种瓜,看阿棠修瓜架,听老周讲山民故事,竟在"共作"里悟到了比《黄庭经》更通透的道——所谓修行,原不是独坐孤峰,而是把自己活成一粒种子,扎进众人的烟火里,与千万个"我"长成一片林。
窗外忽然起了风。昭然披衣出门,见晒谷场的瓜架上,那些白天被晒得蔫软的老瓜竟泛着微光,像被谁撒了把星屑。巧妹抱着陶瓮从屋里出来,发间野菊还在,见他站着,便笑:"昭然哥,我把你写的'共作记'收进瓮里了。等明年开春,把这些瓜干分给邻村,再把你的本子念给他们听。"
"巧妹,"昭然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开口,"你可觉得,这些年咱们做的事,像不像在种一棵树?"
"树?"巧妹歪头。
"嗯,"昭然抬手指向瓜架,"根是陈婶的泥腿子,茎是阿棠的手巧,叶是小孙的糖,花是老周的野菊,果是晒谷场上每一个弯腰摘瓜的人。咱们把这些都埋进土里,看似只结了几个瓜,可根须早就在地下连成了一片网。"
巧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今儿陈婶走时,塞给我这个。"布包打开,是粒深褐色的瓜籽,比寻常瓜籽大两倍,表面有细密的纹路,像刻着什么符文。
昭然接过瓜籽,指尖刚触到,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浮现出浩瀚星图,每颗星子都对应着人间的灯火:伏末村的瓜架是一颗暖黄的星,邻村的田埂是连成串的星,更远处,有他曾在云游时见过的修真大派,像璀璨的星宫,却都隔着层淡淡的雾,看不真切。
"这是......"
"是'共作星图'。"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昭然转头,见不知何时,院门口站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身着粗麻道袍,腰间挂着串瓜形玉坠,"贫道青冥,受紫阳真人所托,特来寻你。"
昭然心头一震。紫阳真人是他入道时的引路人,百年前便说"待你悟得人间真意,自会有人来接",不想今日竟应验了。
青冥抚须而笑:"你这三年来,不修元婴不炼法宝,偏在田间地头与凡人共作,看似荒废修为,实则己将'共作之道'融入灵根。方才那瓜籽,是伏末村三千人共种的善念所化,名唤'众生籽'。你若能以'共作之心'育此籽,待它发芽开花,便是你突破元婴之境的机缘。"
"如何育?"
"不是你育它,是它育你。"青冥指了指巧妹手中的陶瓮,"明日开坛晒瓜干时,把籽埋进最顶层的瓜干底下。然后,你只需像从前那样,和巧妹、阿棠他们一起收瓜、晒瓜、送瓜——记住,莫要存半分'修炼'的心思,只当是替伏末村的百姓,守好这一方烟火。"
话音未落,青冥己化作一缕清风,只余下那枚"众生籽"在昭然掌心发烫。巧妹不知何时凑过来,盯着瓜籽惊叹:"这籽儿上的纹路,像不像咱村的瓜架?"
"像。"昭然笑着把籽儿放进她手心,"等明儿,咱们就把它埋进最甜的那筐瓜干里。"
次日清晨,晒谷场比往日更热闹。巧妹把"众生籽"埋进陶瓮最上层,又在瓮口系了根红绳——是阿秀绣的野菊。昭然蹲在旁边帮忙,看小孙踮脚往罐子里多塞了把瓜干,老秦扛着锄头来帮忙翻晒,陈婶的孙儿举着玻璃罐追着蝴蝶跑,银镯在他腕上叮当作响。
当第一缕阳光漫过瓜架时,陶瓮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昭然抬头,见瓮口的红绳无风自动,"众生籽"的纹路正泛着金光,与天上的星子遥相呼应。更奇的是,那些被晒得金黄的瓜干竟也在发光,每一片瓜瓤都像藏着个小太阳,把整个晒谷场照得亮堂堂。
"昭然哥!"巧妹指着天空,"你看!"
昭然抬头,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中,竟聚起一朵五彩祥云。云团里传来钟磬之声,又有无数光点飘落,融入晒谷场的每一个角落——融入巧妹的蓝布衫,融入阿棠的发间菊,融入小孙的玻璃罐,融入老秦的锄头,融入陈婶的银镯。最后,所有光点都聚在昭然心口,像朵盛开的莲花。
"这是......功德之光?"昭然震惊。他曾在典籍里见过,只有渡过天劫的大能,才会引动天地功德。可他不过是做了些凡人该做的事,怎会......
"傻小子。"青冥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你以为功德是悬在高处的奖赏?它是伏末村阿秀绣错的花针,是小孙藏的半块糖,是陈婶塞给瞎眼婶的瓜干,是你和他们一起弯腰摘瓜的三百六十五天。这些人间的暖,早就在替你积这功德了。"
祥云散去时,昭然只觉浑身轻快。他试着运转功法,竟觉灵台清明,从前卡在金丹后期的瓶颈,竟在不知不觉间松动了。更妙的是,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围人的情绪:巧妹的欢喜,阿棠的期待,小孙的馋劲儿,甚至老秦锄头上的疲惫——这些情绪不再是干扰他修行的杂念,反而成了滋养灵根的甘露。
"昭然哥,发什么呆呢?"巧妹端来碗凉茶,"该收瓜干啦,等会儿还要给西头的瞎眼婶送两斤去。"
昭然接过茶碗,仰头饮尽。茶里有瓜干的甜,有野菊的香,有巧妹掌心的温度。他忽然明白,所谓"共作之道",从来不是什么高深的法诀,而是把"我"活成"我们",把"修行"活成"生活"。当他不再把自己当修仙者,而是当伏末村的"共作人"时,大道便自然在脚下展开了。
午后,昭然坐在竹楼前写《共作志》新章。笔锋落下时,他忽然想起青冥说的"共作星图"。抬眼望去,伏末村的瓜架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像极了星图里的脉络。而他和巧妹、阿棠、小孙这些人,正站在脉络的节点上,用自己的烟火,点亮着属于凡人的星空。
"或许,"他望着远处山尖的晚霞,轻声道,"真正的金丹,不在丹田里,在晒谷场的陶瓮里;真正的元婴,不在云端上,在巧妹的发间菊里;真正的仙途,不在孤峰上,在和众人共作的每一步里。"
风掠过瓜架,带起几片瓜叶。昭然看着它们打着旋儿落下,轻轻盖在"共作记"的新页上。墨迹未干的字迹里,仿佛能看见未来的模样:伏末村的瓜香飘到更远的地方,"共作之道"被写进更多的《共作志》,而他和这些人,会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把日子往甜里种,往暖里收,种成最亮的灯,照见人间所有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