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末的风裹着瓜香钻进竹楼时,晒谷场的瓜架己卸了半。巧妹踮脚摘最后几根青瓜,蓝布衫被晒得发烫,后颈沾着细密的汗珠,却仍笑着喊:"阿棠,把竹匾往东边挪挪!日头要晒到瓜瓤了!"
阿棠应了一声,抱着半筐带花的黄瓜跑过来。这姑娘是陈婶的小女儿,自春上跟着巧妹学种瓜,如今己能独自给瓜藤打杈。此刻她发间别着朵野菊——是老周从后山采的,说是"给共作姑娘的礼"——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滴在黄瓜上,洇出个小水痕。
"昭然哥!"老秦的孙儿举着个玻璃罐跑过来,罐子里泡着半罐瓜干,"我娘说,今年的瓜干要晒得透些,等镇里孙掌柜来收,能换两袋盐!"他凑到巧妹跟前,偷偷指了指罐底,"我还偷放了颗糖,您尝尝甜不甜?"
巧妹刮了刮他的鼻尖,接过罐子时故意板起脸:"小馋猫,盐是用来换的,糖可不能乱放。"转身却把罐子塞进阿棠怀里,"去,给西头的瞎眼婶送两把瓜干——她牙口不好,软和的吃着舒坦。"
昭然蹲在石磨旁记《共作志》,笔锋在纸上沙沙响:"伏末,瓜熟,日头毒,巧妹移匾,阿棠送干,小孙藏糖......"写到小孙时,又添一句:"童稚心,最是真,糖入干,甜入魂。"
日头爬到头顶时,晒谷场来了顶青幔小轿。陈婶扶着轿帘下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外乡人,有挎着竹篮的妇人,有扛着锄头的汉子,还有个戴眼镜的后生,怀里抱着个布包,说是"要抄《共作志》回去学"。
"昭然兄弟,巧妹妹子!"陈婶的嗓门比瓜藤爬得还高,"我家那片地,按你们教的法子种了南瓜,今秋准能收两担!"她指了指身后的人群,"这些都是邻村的,听说咱村的'共作法'能把薄田变金窝,都来取经呢!"
巧妹忙搬来竹凳,又端来刚泡的凉茶:"取经作甚?咱村的地也是向阳的,你们把野菊撒在田埂,把瓜藤绕着菊秆爬,保准比咱这儿还好。"她转头对昭然笑,"你那本子该记记他们——记陈婶的蓝布衫沾了泥,记戴眼镜的后生抄书时蹭了墨点,记那小娃娃捡瓜籽往嘴里塞......"
"巧妹姐!"小娃娃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举着颗黑黢黢的瓜籽,"这个能吃吗?"他嘴角沾着瓜干渣,眼睛亮得像星子。
"能吃!"巧妹蹲下来,"等明儿种下去,明年就能结出比你还高的瓜藤。"她从腕上褪下银镯,"送你个小镯子戴着玩,等瓜藤开花了,你再来,我给你编个瓜藤环。"
小娃娃攥着银镯跑远了,陈婶的闺女阿秀(注:前文陈婶之女,暂名阿棠)凑过来,手里捧着个粗布包:"昭然哥,这是我们抄的《共作志》——用的是我家纺的土布,耐得翻。"布包上还绣着朵野菊,针脚歪歪扭扭,倒比绣娘的更鲜活。
暮色漫进院子时,外乡人陆续告辞。陈婶临走前,硬塞给巧妹一包野菊花:"这是我家后山的,比你们的更香,明儿撒在瓜架上,虫儿就不敢啃瓜了。"她又拉着昭然的手,"兄弟,你们这法子好啊,把人心都拢在一块儿,比我那死脑筋种地强多了。"
巧妹收拾着晒好的瓜干,发间的野菊被风吹得轻颤:"陈婶,这法子不是谁发明的,是咱村的人你帮我、我帮你,慢慢磨出来的。"她指了指檐下的竹匾,"你看,这瓜干里有老周的野菊种,有阿棠的手巧,有小孙的糖,有陈婶的泥腿子——缺了哪样,都不成。"
昭然合上《共作志》,见最后一页新写的字被风掀起一角,墨迹未干的"秋"字还洇着点水痕。"该给这章起个名了,"他对巧妹笑,"就叫'秋瓜记'如何?"
巧妹把最后一筐瓜干收进陶瓮,瓮口压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是去年阿秀送的。"叫'共作记'吧,"她擦了擦手,"春种秋收,夏瓜冬酿,都是共作的事。"
夜渐深,晒谷场的瓜架上还挂着几串老瓜。月光漫下来,把瓜皮的纹路照得像幅画。昭然躺在竹床上,听着院外的虫鸣,闻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瓜香,忽然想起春种时陈婶的眼泪,秋晒时巧妹的银铃,冬酿时老秦的红薯,夏瓜时小孙的糖——所有的日子,都像这瓜干,晒去了水分,却浓缩了最浓的甜。
更漏敲过三更,昭然的《共作志》又添了新页。墨迹里浸着月光,也浸着灶膛的余温。他合上册子时,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才是最真的道——不是求长生,是把每一日的烟火,都熬成众人的糖;把每一次的相遇,都种成共作的瓜。
窗外的月亮爬得更高了,将瓜架的影子投在《共作志》上。那影子里有瓜藤,有星光,有所有认真活着的人——他们弯着腰,蹲在地里,把日子往甜里种,往暖里收,往年年岁岁里,种成最亮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