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泥塑坊二楼暗室。
厚重的黑色遮光帘将房间封成绝对黑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陶土粉尘的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渗入墙壁的淡淡血腥气。唯一的光源是角落一台老式收音机发出的微弱电子屏蓝光,映出模糊的轮廓。
夙尘靠坐在特制轮椅上。左膝盖以下空荡,他微微仰着头,脸上没有纱布了遮掩——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仍在,但瞳孔却覆着一层浑浊的灰白色翳膜,空洞地“望”着永恒的黑暗。雪松药膏的清苦味从他身上散开,混着病体的微热气息。
阿锋单膝跪在轮椅前,头颅深埋,声音嘶哑沉重,
“尘哥,属下该死!缅甸行动…是我指挥失误!情报滞后,通讯被切断…害得小姐…被流弹擦伤…”
他喉结滚动,巨大的自责几乎将他压垮,
“属下…特来领罚!”
夙尘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缅甸…她受伤了?伤在哪?多重?一股尖锐的担忧瞬间刺穿他麻木的神经,但他强行压下,声音沉冷如铁,
“伤在何处?”
“左…左脸下颌线…三公分划伤…”阿锋的声音带着痛楚,“万幸…只是皮外伤…”
夙尘的心猛地一沉!脸?!她那么骄傲…他几乎能想象到她此刻的怒火和冰冷。他闭了闭眼,尽管眼前只有黑暗。翳膜下的眼球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最终归于死寂的空洞。
“起来。”他声音疲惫,“罚你,能换回她毫发无损?”
就在这时!
“叮铃——”
一声清脆而细微的铜铃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猛地从楼下传来!穿透了紧闭的房门!
夙尘的身体本能的瞬间僵首!警惕转向楼梯的方向!这个时间…这个脚步…
紧接着!
楼下传来林沐带着疑惑的询问:“客人?这么晚了…”
然后!
是那个声音!那个他刻在灵魂最深处、在无数个黑暗的噩梦里反复回响、让他痛不欲生又甘之如饴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带着伪装,但在他被剥夺了视觉后变得异常敏锐的听觉世界里,犹如惊雷!
“…一个不小心丢了的影子。”
是她!
黎晞!
巨大的、足以焚毁理智的狂喜瞬间冲上夙尘的头顶!是她!她真的来了!她找到了这里!她为了他找到这里?!
然而下一秒!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这满墙的泥塑!她看到了他像个阴暗角落里的偷窥狂一样,用冰冷的陶土复刻着她的每一个瞬间!她看到了他隐藏在“晨曦”招牌下的、卑微而扭曲的思念!更要命的是——阿锋还在这里!她会看到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不!绝对不行!
“阿锋!”夙尘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低声命令,“立刻!下楼!拦住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上来!走!”
阿锋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挣扎!他看到了尘哥脸上瞬间褪尽血色的惊恐!看到了他因巨大恐慌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楼下是小姐…尘哥最想见又最怕见的人…
“尘哥!小姐她…”
“去!!!”夙尘低声咆哮!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决绝!他猛地抬手,指向门口的方向,指尖因用力而颤抖!
阿锋看着夙尘空洞却写满惊惧的眼睛,看着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看着他空荡荡的左腿…巨大的痛苦和忠诚撕扯着他!最终,他狠狠一咬牙,猛地起身冲下楼。
“噔!噔!噔!”
阿锋的身影如同旋风般从楼梯口冲了下来!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黎晞面前,高大的身躯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佝偻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小…小姐?!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黎晞的目光死死盯在阿锋煞白的脸上。她缓缓抬手,扯下头上的棒球帽。乌黑的长发滑落,露出那张苍白却轮廓凌厉的脸。脸颊靠近下颌线处,那道新鲜的、暗红色的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他活着,对吧。”
黎晞的声音不高,却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凿进死寂的空气里。她的视线越过阿锋颤抖的肩膀,锐利地扫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口。
“他在这,对吧。”
阿锋的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他死死低着头,喉结剧烈滚动,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黎晞不再看他。她的目光转向一旁僵立的林沐。少年清澈的眼中此刻充满了震惊和慌乱,眼神不受控制地、极其明显地飘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
果然!
黎晞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混合着狂喜、愤怒、心痛和巨大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阿锋!力道之大,让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踉跄着向旁退开两步!
她不再有任何犹豫!一步!两步!三步!高跟鞋踩在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发出沉重的回响!
她停在二楼那扇紧闭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木门前。门缝下没有一丝光线透出。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的雪松混合着淡淡血腥和药膏的气息,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浓烈!几乎让她窒息!
是他!
他就在这里!
黎晞抬起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悬停在冰冷的门板上。她没有立刻推开。而是屈起指节,用她最习惯的方式——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小心翼翼的珍重——在门板上叩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在死寂的楼道里清晰回荡。
“夙尘…”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了三年的情绪,
“…我知道你在里面。”
门内。
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气都凝固了。
黎晞深吸一口气,
“吱呀——”
门被缓缓推开。
门外的光线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撕裂了房间的绝对黑暗!刺目的光芒让夙尘下意识地侧过头,翳膜覆盖的眼球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最终空洞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他仿佛看到,
逆着光!
一个纤细却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口!
黎晞!
她站在那里。长发有些凌乱,脸色苍白,脸颊上那道新鲜的伤痕在门口透进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黎晞的眼睛因为骤然进入黑暗而微微睁大,瞬间锁定了轮椅上那个僵硬的身影!
她看清了!
看清了他空荡荡的左腿!看清了他脸上那双空洞的、覆着灰白翳膜的眼睛!看清了他此刻浑身散发着的抗拒气息!
巨大的心痛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再也无法控制!猛地向前一步!脚步却下意识地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夙…尘…”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心痛,却又刻意压得极低、极柔,怕惊飞这只易碎的蝴蝶。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靠近轮椅,右手下意识地伸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想要触碰他放在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
“夙尘…是我…”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冰冷手背的瞬间!
“别碰我!!!”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哑到极致的咆哮猛地炸开!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
夙尘猛地抽回手!身体因剧烈的动作而带动轮椅向后滑动!椅轮撞在墙壁上发出闷响!他摸索着,慌乱地抓起一条厚毛毯,死死地、近乎疯狂地裹住自己空荡荡的左腿残端!仿佛要将那丑陋的残缺彻底掩埋!
他抬起头,“看”向黎晞的方向。翳膜覆盖的瞳孔空洞地对着她,却仿佛能感受到她震惊、心痛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落在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残躯上!
巨大的自卑瞬间吞噬了他!
“黎小姐认错人了!”夙尘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冰冷和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这里…只有个等死的废人!一个没用的瞎子!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残废!”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黎晞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距离他裹着毛毯的残腿只有寸许。她看着他因激动和剧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翳膜下空洞却写满痛苦的眼睛,看着他死死裹住残腿、如同守护最后一点可怜尊严的动作…巨大的心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夙尘…”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却依旧努力维持着轻柔,轻哄着,“别这样…我找到你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只在乎你还活着…”她小心翼翼地又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卑微的乞求,“让我看看你…好不好?让我…照顾你…”
“不在乎?!”夙尘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癫狂的尖利!他猛地指向自己空荡荡的左腿和那双空洞的眼睛,朝着黎晞声音的方向“瞪”去,尽管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看看!好好看看!一个瞎子!一个瘸子!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废物!”
“这样的垃圾…还配站在你身边吗?!”
“还配做你的影子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沫!染红了苍白的指尖和包裹残腿的毛毯!
“咳…咳咳…”他一边咳,一边发出断断续续的、令人心碎的笑声,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刻骨的冰冷和模仿:
“‘工具坏了…就换新的…’
‘这不是…您当年…亲口教我的吗?黎大小姐?!’”
每一个字!
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
狠狠捅进黎晞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黎晞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那淬毒的言语狠狠刺伤!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她看着轮椅上那个因痛苦和羞耻而剧烈颤抖的身影。看着他咳出的血沫。看着他空洞眼中无法掩饰的绝望…
三年!
整整三年!
她以为他死了!她抱着冰冷的骨灰盒!她戴着他的手环!握着他的刀!把自己活成了他的样子!在仇恨和孤独中煎熬!
结果!
他活着!
他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却用最恶毒的语言!最残忍的方式!将她推开!将她刺得遍体鳞伤!
巨大的委屈、愤怒、心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感瞬间冲垮了她的所有防线!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是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从眼角汹涌滑落!
她再也无法忍受!
再也无法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充满他自毁气息的黑暗囚笼里!
她猛地转身!如同逃离地狱般!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狠狠撞开试图阻拦的阿锋!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晨曦”泥塑坊的大门!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黎晞。她冲出小巷,跑到巷子尽头一棵巨大的、枝叶虬结的老槐树下。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缓缓滑坐在地。
“呃啊…呃啊啊啊——!!!”
压抑了三年的、巨大的悲痛、委屈、愤怒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她再也无法控制!双手死死抠进粗糙的树皮缝隙里!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渗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被撕裂般的剧痛!她仰起头,对着漆黑冰冷的夜空,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声在寂静的老街里回荡,凄厉而绝望!仿佛要将这三年积攒的所有痛苦和思念,都化作泪水冲刷殆尽!
二楼。
黑暗的房间里。
夙尘蜷缩在轮椅上,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心痛而不断抽搐。林沐跪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用毛巾擦拭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夙尘的手臂上。阿锋红着眼眶,单膝跪在一旁,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楼下巷尾,黎晞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夙尘的心脏!比身体上任何一处伤口都要痛上千百倍!他仿佛能看到她蜷缩在树下,哭得肝肠寸断的样子…是他!是他亲手将她推入了这样的痛苦深渊!
“尘哥!您这又是何必!”阿锋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痛惜和不平,哽咽道,“小姐她…她找您找得那么苦!您为她付出这么多…现在她就在外面…您…”
“闭嘴!”夙尘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阿锋…还不快去…看看她…送她回去…”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别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阿锋看着夙尘惨白的脸和嘴角刺目的血迹,重重一咬牙:“是!”他猛地起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下楼!
巷尾。
黎晞哭得几乎脱力。泪水混合着脸上伤口渗出的血丝,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狼狈的痕迹。双手因为用力抠挖树干而鲜血淋漓。
阿锋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他单膝跪地,将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痛:“小姐…我送您回去…”
黎晞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她看到阿锋担忧的脸。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越过阿锋的肩膀,投向“晨曦”泥塑坊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厚重的黑色窗帘依旧拉得严严实实。
纹丝不动。
如同里面那个人的心,彻底对她关闭。
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在黎晞眼中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绝望的死寂。
然而。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深处。
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硬、更加决绝的力量,如同破土而出的寒冰荆棘,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她猛地抬手!用沾满鲜血和泪水的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狼狈!动作粗暴而决绝!
她没有接阿锋的手帕。而是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撑着粗糙的树干,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
背脊挺得笔首。
就像是风雪中永不折断的寒竹。
她抬起下巴。尽管脸上泪痕未干,血迹斑斑,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却燃烧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疯狂的光芒!如同淬火的寒星!
她看向阿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穿透灵魂的力量:
“告诉他…”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二楼那扇死寂的窗户,一字一句,如同宣誓:
“‘等我。’”
“‘就差一步。’”
“‘谁也拦不住…朝阳!’”
说完。
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那扇窗户。不再看这个让她心碎的地方。
她裹紧沾满尘土和血迹的外套。挺首脊梁。迈开脚步。
一步一步。
朝着巷口停着的轿车走去。
脚步沉稳。
背影孤绝。
如同一位走向最终战场的、伤痕累累却永不屈服的——女王。
巷口。
轿车无声滑至她面前。车门打开。
黎晞弯腰坐进后座。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冰冷的夜色和…那栋名为“晨曦”的小楼。
就在车窗即将完全关闭的最后一瞬。
“晨曦”二楼。
那扇紧闭的窗户。
厚重的黑色窗帘缝隙…
极其极其轻微地…
颤动了一下。
林沐在二楼窗帘后,看着黎晞沾满血迹和泪痕、却异常平静冰冷的侧脸,看着她那只依旧紧握着“影牙”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低声喃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
“…小姐的手…在流血…”
“…但她…好像在发光…”
车窗彻底关闭。
引擎启动。
轿车无声地驶离这条承载了太多绝望与微光的小巷,汇入城市冰冷的车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