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尘被打了十棍后,黎晞甩来一支绿色药膏:“处理干净!下次挡在我前面的人不够结实怎么办!”
当夜巡查,夙尘听见了压抑的抽泣声。
月光漏进琴房,他看见他的大小姐蜷在钢琴边的暗影里,肩膀颤抖。
“对不起,”她哽咽着把头埋进膝盖,“父亲说的没错,我还是不够强……害你那么疼。”
药膏在夙尘口袋里发烫。他第一次逾越了规矩的距离,单膝跪在她面前。
琴房的厚重门扉没有关严,一线暖黄灯光泄入走廊。这个时间点,除了定点巡查的护卫,整栋主宅理应陷入绝对的沉寂。
夙尘停下脚步。寂静被某种微弱而持续的声响刺破——从门缝里漏出的,是刻意压制过的、细碎的呜咽。
他推开门。偌大的琴房里只亮了远处角落一盏壁灯,昏暗光线勉强勾勒出斯坦威钢琴流畅庞大的轮廓。夙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呼吸无声地顿了一下。
钢琴另一侧的阴影里,蜷缩着一团小小的身影。黎晞抱着膝盖,把自己紧紧团在地板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浅色睡裙的下摆被她揉搓得一片狼藉。那竭力压抑却仍如小动物般无助破碎的呜咽声,正从她死死捂住脸的指缝里漏出来。白日里那个被黎正鸿一句“处理得很好”轻易打碎、强撑着冷漠离开的背影,此刻剥落所有强硬的外壳,只剩下最原始的、不堪重负的茫然和痛楚。
夙尘的脚像被钉在原地。后背的剧痛尖锐地刷过每一根神经,提醒着白天的代价。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隔着制服外衣的口袋布料,正抵着一截冰凉硬质的小圆管——那管被她狠狠塞过来的特效凝胶。
不能退。那破碎的哭声一丝一缕钻进他耳膜,比暗影队长的棍子更能鞭笞他的神经。他无声地合上身后那扇隔音极好的门,一步一步,像走向一个最精密的拆弹现场,脚步放得极轻,走向那片昏暗的光影交界处。
他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黎晞深埋的脑袋猛地一抬,脸上泪痕纵横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浸满了惊惶和被撞破隐秘的巨大狼狈。她几乎是立刻要把脸再埋回去。
“小姐。”夙尘喉咙有些发紧,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生涩。他没有任何经验去应对这样汹涌的悲伤,尤其是她的悲伤。
黎晞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再看夙尘,视线有些发首地盯着她睡裙上一片濡湿的深色痕迹,声音又低又哑,语速快得像是在逃:
“别看我!你走!”她试图再次用命令武装自己,但那细细的哭腔彻底出卖了她,反而透出更深的脆弱。她忽然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都是我……”
夙尘没有动。
黎晞的眼泪瞬间再次决堤,压抑几天的恐惧和自责汹涌地找到了出口,砸落在她攥紧裙摆的手背上:“父亲说的没错……一点也没错……我还是差得远!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她哽住,肩膀剧烈地抽动着,痛苦的话语混乱地倾泻出来,声音几乎被呜咽截断,“那破合约算什么陷阱……我看得懂……明明看得懂……脑子里跟浆糊一样……想不出……说不出……”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瞪着前方冰冷的钢琴腿,又像透过它看到了白日里那根沉重的短棍砸下的轨迹,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浓烈的自我厌弃:
“都怪我反应慢!没出息!害你……害你……”后面那个“被打”的词她终究未能吐出,只留下一个令人窒息的空白。她的目光最终聚焦到夙尘身上,像被烫到一样躲闪开,重新坠入更深的哽咽里,“你明明那么疼……我看着的……我知道……一定很疼……”
夙尘的后背一阵灼热,仿佛棍痕重新燃烧起来。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个崩溃自责的小女孩身上。她白天强行压制住的一切,在这个无人的角落,毫无保留地倾泻给了他这个“影子”。一种陌生的悸动撞击着他的胸腔——不是因为伤痛,是因为她居然在为他疼。
他向前走了两步,在她面前停下。然后,以一种极其慎重、近似朝拜的缓慢姿态,单膝点地,跪了下来。这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她又能最大限度守住规矩界限的姿势。他的高度降低了,目光几乎能勉强与她深埋的头平齐。
“职责。”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但清晰。只是这词一出口,他知道分量远远不够。
黎晞的哭声小了一点,湿漉漉的眼睛从手臂上方露出来一点,茫然地看向他。那双眼里有强烈的痛苦,也有一丝不谙世事的孩子气般的委屈。
夙尘看着那湿漉漉的一小片目光,心脏像被什么攥紧又松开。他必须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声音比刚才更涩,却一字一句:“那些……打。不要紧。”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哭得发颤的肩膀,“那管……绿色的药。”他说出这个词时有些艰难,仿佛在打破什么无形的藩篱。他记得她塞过来时那股决绝的力道。“……很好用。”
他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后背挺首的线条,似乎想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话:“不那么……疼了。”
黎晞的哭声彻底停了,只有残留的剧烈抽噎。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夙尘,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平静眼底深处竭力传递的那点笨拙的肯定。一股说不清的酸涩情绪堵在胸口,让她忍不住又瘪了下嘴,眼泪无声地从红肿的眼角滑落。
“可还是很疼……”她小小声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执拗地看着他,“我看到你的后背了……”她又说不下去了,用力吸了吸鼻子,忽然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般的任性,哽咽道:“以后……你也要那么结实!再结实一点!不准……不准不够用!”
这带着孩子气霸道的要求,像一道指令,更像一种最彻底的信任和依赖。
她小小的手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泪,顺势就揪住了夙尘垂在腿边制服外套的一点点下摆,攥得死紧。像是抓住一点浮木,又像在牢牢定下这个誓言。
夙尘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被她手指揪住的那一点点衣物面料,仿佛有千钧重。
他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泪痕、写满倔强和期待的小脸。心脏深处那个被冰冷的规矩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地方,第一次,裂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一股滚烫的洪流轰然注入西肢百骸。
他背上的伤或许狰狞,但在此刻,所有疼痛被那股洪流冲得无影无踪。他挺首早己僵硬的脊背,望着那双等待回应的泪眼,眼神第一次如此坚定而清晰:
“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