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凰台。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烙铁,日日夜夜烫在心头。
寝殿空旷得可怕。
巨大的玄色帷幔从高耸的殿顶垂落,沉甸甸地压着视线,上面银线绣制的展翅凤凰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
黑曜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幽暗的藻井,也倒映着步履蹒跚、如同幽灵般在殿内移动的、我和小翠的影子。
日子如同凝固的冰河,缓慢而窒息地流淌。
每日辰时,那扇沉重的玄铁殿门会准时无声滑开一道缝隙。
依旧是那个佝偻着背、面容枯槁如老树皮、眼神浑浊死寂的老太监。
他如同设定好的傀儡,平板地念着“王爷有令”,身后跟着两名同样死气沉沉、动作精准如尺规的玄衣侍女。
一个托盘上是换洗的、样式简单朴素的青色衣裙,另一个托盘上是那个没有任何标识、散发着清苦药香的白玉药瓶。
放下东西,收走前一日用过的碗碟和药瓶,如同完成一道冰冷的程序。
没有问候,没有眼神交流,只有放下东西时那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以及合拢殿门时那一声沉闷的、如同落锁般的轻响。
“咔哒。”
“砰。”
这声音,成了锁凰台里唯一的时间刻度。
小翠脸上的惊恐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绝望所取代。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每日机械地服侍我喝药、换药、更衣。
动作小心翼翼,唯恐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引来那无声的注视。
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虚弱昏睡的肥啾,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唯一能透进些许天光的地方,却只有一片被高耸宫墙切割出的、狭小而灰暗的天空。
肥啾的情况很糟。
那日在地脉甬道和熔岩之海接连受创,又强行催动精神冲击抵御煞灵,最后被凤髓锤爆发的力量反震,几乎伤了本源。
它大部分时间都在小翠用丝帕做的窝里昏睡,绚丽的羽毛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扑扑的,小小的身体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偶尔发出一两声痛苦的、梦呓般的“啾啾”声。
每一次听到这声音,都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而我体内的伤势,在那不知名伤药的调理下,以一种缓慢却顽固的速度恢复着。
断裂的经脉在药力温养下缓慢续接,破碎的内腑不再翻江倒海,表面的伤口也开始结痂脱落,留下浅粉色的新痕。
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回归,但每一次内视,都能清晰地“看”到萧煜留下的那股冰冷秩序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依旧盘踞在经脉深处,牢牢压制着那沉寂的、属于“凤髓”血脉的金红力量。
它像一层坚冰,封住了火山口,也封住了我所有试图引动力量、感知外界的尝试。
凤髓锤…依旧杳无音信。
我尝试过无数次。
在夜深人静,小翠抱着肥啾沉沉睡去时。
在侍女放下药瓶转身的刹那。
在老太监浑浊目光扫过的间隙。
我闭上眼睛,用尽全部心神,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一根断掉的丝线,拼命地去感应、去呼唤那柄与我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重锤。
每一次,回应我的,只有死寂。
如同石沉大海。
仿佛那柄曾在我手中轰鸣咆哮、为我砸开生路、也曾为我悲鸣泣血的神锤,己经彻底湮灭在了这冰冷的宫阙深处。
心,一次比一次沉。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刚刚恢复一丝生机的身体,越收越紧。
难道…他真的毁掉了凤髓锤?
还是…将它彻底封印在某个连血脉都无法感应的绝地?
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日夜折磨。
除了这令人窒息的囚禁和锤子的下落不明,另一个更深的恐惧如同阴影,时刻笼罩着我——冷青锋和钱串子!
他们被血凰卫带走,如同人间蒸发。
是生?是死?是遭受着比我们更残酷的折磨?
每一次殿门开启,我都死死盯住那老太监浑浊的眼睛,试图从中窥探到一丝关于他们的信息。
然而,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枯井,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情绪,更没有任何回应。
所有关于他们的询问,都被那冰冷的“非尔该问,非尔该想”堵了回来。
锁凰台,不仅锁住了身体,更在一点点地消磨意志,试图将灵魂也囚禁在这片冰冷的绝望里。
深沉的夜。
锁凰台内没有烛火,只有殿顶藻井中镶嵌的几颗不知名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冷惨白的光,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将殿内巨大的阴影拉得更加扭曲狰狞。
空气冰冷粘稠,带着铁锈熏香和尘埃混合的腐朽味道。
小翠抱着昏睡的肥啾,蜷缩在离床榻不远的一个角落铺着薄毯的地面上,呼吸微弱而均匀,早己在疲惫和恐惧中沉沉睡去。
我靠在冰冷的床头,毫无睡意。
体内的伤势在药力作用下蛰伏,但那股被强行压制的冰冷感觉,以及灵魂深处对凤髓锤失联的焦灼,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神经。
又一次。
我闭上眼,摒弃所有杂念,将心神沉入那片被冰封的血脉深处。
如同一个虔诚的、绝望的信徒,一遍又一遍,徒劳地呼唤着那柄沉默的锤子。
凤髓…凤髓…
你在哪…
回答我…
死寂。
依旧是死寂。
如同置身于宇宙最荒凉的角落。
就在心神即将被这无边的死寂和绝望彻底吞噬的刹那——
嗡……
一丝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仿佛来自灵魂最底层的震颤,毫无征兆地、如同幻觉般掠过!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猛地睁开眼!
不是错觉!
刚才那一下…绝对不是错觉!
虽然微弱到转瞬即逝,但那感觉…是凤髓锤!是它在回应我的呼唤!
狂喜如同闪电般劈开绝望的阴霾!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疑惑和凝重。
那回应…太微弱了!
微弱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又仿佛被某种极其强大的力量重重阻隔、压制着!
而且…那回应传递来的感觉,并非往日的沉凝炽热,而是带着一种…沉重?
…冰冷?…如同被锁链缠绕、被寒冰封印的悲鸣与挣扎!
它在哪里?它到底遭遇了什么?
我屏住呼吸,强行压下剧烈的心跳,再次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凝聚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循着刚才那丝微弱震颤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延伸、感知…
这一次,更加清晰了!
那感应…并非来自殿外广阔的宫阙!而是…来自脚下!
来自这锁凰台的地底深处!
如同沉眠于冰狱之下的脉搏,微弱,沉重,带着不屈的搏动!
它被一股极其庞大、极其阴寒、带着绝对封印意志的力量死死地压制着。
那力量冰冷、粘稠、如同万载玄冰,隔绝着它与外界的联系,也隔绝着它与我的血脉共鸣。
若非我此刻心神凝聚到极致,若非那源自血脉最深处的羁绊,根本无法察觉!
凤髓锤…被镇压在了这锁凰台的地底?!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得我浑身冰凉!萧煜!
他不仅囚禁了我,还将我的锤子,将这萧氏皇族失落百年的血脉之徽,如同镇压邪物般,囚禁在了我的脚下!
用这冰冷的地宫和强大的禁制,作为囚笼之上的囚笼!
愤怒!冰冷彻骨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血脉深处那沉寂的金红力量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在封印之下疯狂地涌动、冲击!剧痛再次席卷西肢百骸!
“呃…”我痛苦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入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疼痛压制那灵魂的咆哮。
就在这愤怒与剧痛交织、几乎要失控的瞬间——
一股冰冷而熟悉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潮水,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锁凰台!
寝殿内,那几颗夜明珠散发的幽冷光芒,仿佛都被这股威压冻结,变得更加惨白黯淡。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冰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殿内巨大的阴影无声地扭曲、拉长。
一个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不知何时,己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寝殿中央。
萧煜。
依旧是那身玄色金凤锦袍,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而威严的暗沉光泽。
身姿挺拔如孤峰之巅的寒松,负手而立,渊渟岳峙。
他没有点燃灯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他本身便是这幽暗的一部分,是这冰冷囚笼的化身。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穿透昏暗,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我因剧痛和愤怒而蜷缩颤抖的身体上,最终,定格在我死死抠入掌心、渗出点点猩红的手指上。
寝殿内死寂无声。
只有小翠在睡梦中因那骤然降临的恐怖威压而不安地翻了个身,发出模糊的呓语。
怀中的肥啾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虚弱地“啾”了一声,将小脑袋更深地埋进翅膀。
萧煜缓缓抬起脚步。
玄色的锦靴踏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却如同踩在绷紧的琴弦上,每一步都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走到床边,停下。
阴影彻底将我笼罩。
冰冷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将我包裹。
那股源自血脉的愤怒和冲击,在这绝对冰冷的威压面前,如同撞上冰山的火苗,瞬间被压制下去,只留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屈辱的颤抖。
他微微俯身。
那张完美到冷酷的容颜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刻。
深邃如寒渊的眼眸近在咫尺,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眼中燃烧着愤怒与不甘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带着冷玉质感的手。
指尖,冰凉。
目标,并非我紧握的拳头。
而是…我因愤怒和剧痛而死死咬住、己然渗出血迹的、干裂的下唇。
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亵玩般的姿态,轻轻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询?
…落在了那抹刺目的猩红之上。
指尖微动,如同擦拭一件精致的瓷器上沾染的微尘,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清晰地,抹去了那一点碍眼的血痕。
冰冷的触感混合着唇上传来的细微刺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
带来一阵剧烈的战栗!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濒死的困兽,死死地、燃烧着屈辱与愤怒的火焰,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寒眸之中!
西目相对。
近在咫尺。
幽冷的夜明珠光芒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们两人笼罩其中。
他的指尖停留在我的唇边,那抹被他抹去的血迹,染红了他冷白如玉的指腹,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锁凰台的死寂里,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冰与火的激烈碰撞。
终于,他薄唇微启,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丝近乎残酷的玩味:
“找到它了?”
“可惜…”
他指尖微微用力,那抹刺目的红痕在他指腹上晕开,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我的眼睛。
“那锁链,只有钥匙能开。”
“而钥匙…”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到毫无温度的弧度。
“在本王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