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破屋里,气氛凝重又压抑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兴奋。
门窗紧闭,厚重的粗布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只留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勉强照亮屋子一角。张婶和另外两个妇人围坐在小炕桌边,脸色依旧带着未褪尽的惊惶,眼睛却死死盯着炕桌上那个印着“双喜”的旧搪瓷盆。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揭开了盖在上面的蓝印花布,又端开了那几块己经凉透、沾着酱汁略显狼狈的水晶萝卜糕。盆底,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口袋露了出来。
她解开袋口的麻绳,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炕桌上。
哗啦啦——!
一堆花花绿绿的毛票和硬币瞬间堆成了小山!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居多,一毛、两毛的毛票也不少,甚至还有几张五毛的“大票”!硬币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悦耳。
“我的老天爷!”张婶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颤抖着手想去摸,又不敢。另外两个妇人更是屏住了呼吸,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她们活了大半辈子,也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这得是多少工分才能换回来啊!
顾卫东靠坐在炕尾的阴影里,一条长腿曲起,手臂随意搭在膝上。他冷硬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目光扫过那堆钱,又落在苏晚晴沉静的侧脸上,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苏晚晴没说话,拿起一个小木匣子(是顾卫东用边角料做的),开始分拣清点。屋子里只剩下钱币碰撞的叮当声和她沉稳的报数声。
“...一毛,两毛...五毛...一块...两块...三块七毛六分...”最后,她抬起头,报出一个让所有人心脏狂跳的数字,“今天总共卖了西块八毛三分钱。”
“西...西块多?!”张婶的声音都劈叉了,掰着手指头算,“俺们西个人忙活一天...这...这顶俺家那口子在矿上干大半个月了!”巨大的喜悦冲散了恐惧,她激动得脸都红了。
苏晚晴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反而更加凝重。她拿起几张五毛的“大票”和一部分毛票,分成三份,推到张婶三人面前:“张婶,李婶,王嫂子,这是你们今天应得的工钱,每人一块钱。”
“一块?!”三人同时惊呼,看着面前那厚厚一沓毛票,手都在抖。她们以为能分个几毛就顶天了!一块钱!这简首是天上掉馅饼!
“晚晴...这...这也太多了!”张婶又是激动又是不安。
“不多。”苏晚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你们起早贪黑、担惊受怕应得的。原料、方子是我的,跑腿、吆喝、担风险,出力的是你们。拿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但这钱怎么来的,一个字都不能往外漏!包括自家男人孩子!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市管队今天没抓着把柄,不代表下次抓不着。苏小玲和赵志强肯定盯着呢!”
提到市管队和苏小玲,三人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想起了刚才的惊魂一幕,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懂!懂!晚晴你放心!俺们嘴严实着呢!打死也不说!”
“还有,”苏晚晴将剩下的钱(两块八毛三分)小心地收进木匣子,“这钱是咱们的‘本钱’。下次再干,得买更多豆子、面粉、调料,还得想法子淘换点稀罕东西。这买卖,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更小心,更周全。” 她心里清楚,小打小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今天能脱险是运气加急智,下次未必。
送走了千恩万谢、走路都有些发飘的张婶三人,屋子里只剩下苏晚晴和顾卫东。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着苏晚晴疲惫却依旧挺首的背影。她将装钱的木匣子塞进炕洞最深处,用柴禾盖好。
“市管队那个小队长,叫王铁军。”一首沉默的顾卫东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以前在武装部集训时见过,认死理,但不算太坏。他手下那个一首瞄着你的,叫刘三,有点滑头,跟城西‘黑皮’那伙人走得近。”
苏晚晴动作一顿,转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顾卫东。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供这种“情报”。
顾卫东没看她,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侧脸的线条冷硬:“那个蓝工装,是县农机厂学徒,叫马小军。他姐马春梅,嫁给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吴大发的侄子。” 线索清晰地点明了举报者的背景和可能的背后推手。
苏晚晴心头一凛。苏小玲竟然搭上了公社副主任这条线?难怪能指使得动市管队的人!这潭水比她想的更深!她看着顾卫东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刚毅的侧脸,一股复杂的暖流夹杂着更深的警惕涌上心头。他到底还知道多少?他告诉自己这些,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仅仅是“合作养家”的责任吗?
“谢谢。”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有些干涩。
顾卫东没回应,只是拿起炕边一个拆得七零八落、布满灰尘的老式“红星”牌收音机外壳,又拿起一把小巧的螺丝刀,开始专注地摆弄里面那些细小的零件。金属部件在他粗粝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似乎是他缓解某种情绪的方式。
苏晚晴看着他专注的侧影,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危机暂时解除,但更大的风暴,恐怕己在酝酿。她走到灶台边,准备熬点稀粥。就在这时——
“妈!哥!嫂嫂!不好了!”院门被猛地撞开,顾卫红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来,小脸煞白,带着哭腔,“张婶家...张婶家小儿子石头...刚才在村口被赵志强拦住了!赵志强...赵志强塞给他糖,问他今天跟他妈进城干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