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春天总带着股不肯退让的寒意。明明正午的日头己经有了暖意,可一到傍晚,风里就卷着残雪的凉气,刮在人脸上,比冬天的刀子还疼。苏慕言坐在西院的廊下,手里捧着一卷机关图,却半天没翻一页——连日来的倒春寒让他本就虚弱的身子愈发吃不消,咳嗽声从清晨到日暮就没停过,胸口像堵着团湿棉花,闷得人喘不过气。
“公子,该喝药了。”老李端着药碗进来,看着他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尖,忍不住叹气,“都说了春寒最伤人,您偏不听,非要在廊下待着。”
苏慕言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瓷壁的温热,却没立刻喝。药汁里飘着几片新采的紫苏叶,是他特意让老李加的,说是能驱寒,可苦涩的味道还是让他皱紧了眉头。
“将军那边还在忙?”他轻声问,目光望向主帐的方向。炊烟从主帐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点烤羊肉的焦香——萧策今日难得没处理军务,说是要给将士们改善伙食,亲自带着亲兵去后山打猎了。
“可不是嘛。”老李收拾着案上的药渣,“听说打了只挺大的雪狼,将军说要给您留条腿,补补身子。”
苏慕言的嘴角刚要扬起,喉间忽然一阵剧痒,他连忙侧过身,用锦帕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比以往都凶,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止住咳,锦帕上竟又添了几点刺目的血渍。
“公子!”老李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扶住他,“您怎么又咳血了?我这就去叫军医!”
“别去。”苏慕言拉住他,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将军难得清闲,别去扰他。”
他知道萧策最近压力大。匈奴虽然暂时退了兵,却在边境线上虎视眈眈,朝廷的援军迟迟不到,粮草也快见底了。昨日军议上,萧策的眉头就没舒展过,连饭都没吃几口。
老李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眼眶一热:“可您这样……”
“真的没事。”苏慕言勉强笑了笑,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留下一阵灼人的疼,他却像是习惯了似的,只是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
暮色渐渐浓了,风里的寒意更重了。苏慕言起身想回屋,刚走两步,就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若不是老李眼疾手快扶住他,差点摔在冰冷的石阶上。
“公子!”老李吓得魂都没了,背起他就往屋里跑,“您撑住!我这就去叫军医!叫将军!”
苏慕言趴在老李背上,意识渐渐模糊。他能感觉到老李在奔跑,能听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还能闻到远处传来的烤羊肉香——那是萧策的味道,带着烟火气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将军……”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萧策是在烤狼肉的时候听到消息的。赵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苏公子在廊下晕倒了,咳得厉害,还吐了血。他手里的烤叉“哐当”一声掉在火里,火星子溅了一脸,却顾不上烫,拔腿就往西院跑。
玄色披风在风里展开,像只急掠的黑鹰。他跑过营房时,士兵们都愣了——从没见过将军如此失态,连盔甲都没来得及穿,只穿着件单薄的常服,脚边的雪都被踩得飞溅起来。
“怎么样了?”萧策冲进西院时,军医正在给苏慕言施针。少年躺在榻上,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呻吟。
“将军。”军医站起身,脸色凝重,“苏公子是风寒侵体,引发了旧疾。连日劳累加上忧思过度,肺腑受损严重,这次……怕是比上次凶险。”
萧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走到榻边,看着苏慕言紧闭的双眼,和那苍白小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一阵发紧的疼。
这病秧子,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疼了不说,病了也不吭声,非要等到撑不住了才让人知道。
“能治好吗?”萧策的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我尽力。”军医叹了口气,“只是苏公子的身子太弱了,需要好好静养,不能再劳心费神了。”
萧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苏慕言冰凉的指尖。少年的手很细,骨节分明,此刻却软得像没有骨头,指尖的温度比北境的残雪还要冷。
“将军,您先歇歇吧,这里有我。”老李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看着萧策通红的眼睛,心里发酸。
萧策摇摇头,接过布巾,小心翼翼地替苏慕言擦脸。动作笨拙得像个初学乍练的孩童,却异常轻柔,生怕碰碎了这易碎的珍宝。
“让厨房炖点燕窝粥。”萧策的声音低沉,“要温的,不能太烫。”
“是。”
“把我帐里的暖炉拿来。”
“是。”
“谁也不许进来打扰,除非……除非他醒了。”
“是。”
帐内很快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炭盆里的火被拨得很旺,映得萧策的侧脸忽明忽暗。他守在榻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苏慕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想起苏慕言第一次来北境的样子,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鹿,裹着厚厚的锦袍,连风都怕吹着他。那时他还总嘲笑他娇气,嫌他麻烦,可现在……他宁愿这病秧子能一首娇气下去,至少那样,他就不会受这么多苦。
不知过了多久,苏慕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萧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看着他。
苏慕言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他看着萧策,看了很久,才认出他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醒了?”萧策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渴不渴?想不想喝点水?”
苏慕言虚弱地点点头。萧策连忙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他的眼神渐渐清明了些。
“将军……”苏慕言的声音微弱,“狼肉……”
萧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眶却有些发热:“等你好了,我再给你烤。这次烤全的,放你喜欢的蜂蜜。”
苏慕言看着他,嘴角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却又立刻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取代。他咳得蜷缩起来,像只受伤的小兽,萧策连忙按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别咳了,别咳了……”萧策的声音带着恳求,“疼在你身上,也疼在我心里。”
苏慕言的咳嗽渐渐止住了。他靠在萧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忽然觉得没那么疼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又给你添麻烦了。”
“傻瓜。”萧策打断他,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我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会是麻烦?”
他顿了顿,语气异常坚定:“从今天起,军务你一概不许管,机关术也不许碰。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问。”
苏慕言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点了点头。他知道,萧策是真的担心他,担心得快要疯了。
接下来的几日,萧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西院。他推掉了所有的军议,把军务都交给了赵虎,自己则守在苏慕言的榻边,喂药、擦身、讲故事——讲他小时候在草原上追兔子的事,讲他第一次上战场的糗事,讲北境的星星有多亮。
苏慕言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偶尔醒了,就静静地听他讲。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萧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得他眼底的温柔清晰可见。药香和烤羊肉的味道混在一起,竟奇异地和谐,像一首温暖的歌谣,驱散了春寒的料峭。
“将军,您该去处理军务了。”赵虎忍不住来劝,“匈奴又在边境蠢蠢欲动了。”
萧策却只是摆摆手:“让他们闹去。苏慕言不好,我什么也不管。”
赵虎看着将军眼里的执拗,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他这才明白,苏公子在将军心里,早己不是一个简单的朋友,而是比北境的安危,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人。
苏慕言是在一个清晨彻底清醒的。他睁开眼,看见萧策趴在榻边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操心他的病情。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给萧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边,竟显得有些温柔。
他伸出手,想替萧策抚平皱着的眉头,指尖刚要触到皮肤,却被萧策抓住了。
“醒了?”萧策猛地睁开眼,眼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看到苏慕言醒了,瞬间亮了起来,“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好多了。”苏慕言笑了笑,“让将军受累了。”
“没事。”萧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我去让厨房给你做点燕窝粥。”
“将军,”苏慕言叫住他,“谢谢你。”
萧策的耳尖有点红,别过头:“谢我干什么?我是你兄弟。”
兄弟。
苏慕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这个词里藏着多少关心,多少担忧,多少笨拙却深沉的温柔。
春寒依旧料峭,可西院的小屋里,却因为这份不离不弃的守护,变得异常温暖。新疾虽添,却让两颗心靠得更近了。
窗外的风还在吹,可榻上的人却不再觉得冷。因为他知道,只要有萧策在,无论多么凛冽的春寒,都终将被这份铁甲守护的暖意,温柔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