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癸发是在这天中午,得到长子子扬将在清明节回家祭扫祖坟的消息的。他屈指数来,还有西天,便赶紧吩咐妻子提前作些准备。
乔子扬离家至今己有十多年了。虽然期间回来过几次,但在清明节却从未回来过。往年都是乔癸发和妻子由二子子豪陪着去简单祭扫一下,女儿乔洁如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一副无所谓,提不起精神来的样子。乔癸发不明白,今年儿子怎么会如此地郑重其事,先托人带信回来。当侯书记的通讯员专程来到乔宅告知此事时,乔癸发还有一些发愣。
午饭后,倪氏一定要让女儿陪她去梅花庵。女儿虽然神情有些勉强,但也不敢违逆母亲的要求。她嘴里虽在嘀咕母亲老是迷信这一套,手上却忙着给母亲套上外出的衣服。倪氏并不理会女儿的嘀咕,她己习以为常了。
在倪氏心目里,菩萨和佛主灵得很。如果不是她的虔诚,不是她十多年来不间断的默默祈祷,终于感动了佛主和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幸运会降临到乔家吗?上天的恩泽会眷顾乔家子孙吗?如今的乔家门楣生辉,高朋满座,笑语相闻,是苦行默祷修来的,心中的供奉要始终不懈地坚持下去。
乔洁如陪着母亲刚出门不久,侯朝贵书记就匆匆带着通讯员赶到了乔家。也不坐下,只说要乔癸发陪他出去走一走。乔癸发随着侯书记出了家门,仍是一脸不解。
侯朝贤书记边走边对乔癸发说,上午是他接到县长电话的。县长说,他昨天去地区公署找乔专员汇报县上的工作,顺便问了乔专员清明节什么时候回老家扫墓,乔专员说应在正清明吧。所以,县长一离开乔专员的办公室就给他打电话,让他一是及时通知乔专员的家人,二是做好迎接乔专员的准备。梅花洲现在公路未通,不能首接放汽车进来,县里将准备好汽艇,到时送乔专员过来。
乔癸发至此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侯朝贵书记又说,为了让迎接工作做得更好一些,让领导满意,今天下午,他特意放下了手头的一切工作,想请乔癸发先陪他去乔家的祖坟认个路,到时也好确保首长的一路安全。
乔家的祖坟在镇北的山岭上。沿流入梅花潭的山泉右侧往上走,与冯家的祖坟相距仅约三、西十步的样子。三人到了岭下,侯朝贵书记让通讯员向前搀扶着乔癸发走,他自己则在后面紧跟着。
说是山岭,其实并不陡。岭的坡度很大,山泉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边的杂树想是每年有人清理,所以不是很多。倒是两侧的茅草己长得有近一尺高了。路一侧的泉水缓缓而无声地流着,间或可以听到泉水跃下山石的“叮咚”声。山泉的两侧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石斛,细瘦的枝干如铁笔银勾。坡上长着一丛一丛的连翘,开着黄色的小花,在风中摆动。
乔家的祖坟并不大,除了中间的一座带着像坐椅靠圈一样的坟护墙外,其他一些小墓三三两两地排在大墓后面的斜坡上,每座墓前都立有一块青石碑。带坐椅靠圈的大坟显然是乔家那位显赫的祖先的。
乔癸发每年的祭扫,也就在这座大坟前和后面父亲的墓前烧些纸钱,上个香,磕个头,供些水果、糕饼之类,将坟包上的青草做一些简单的清理。然后,找来一块泥块压上一串纸钱就算尽了心意了,相信祖先一定会收到他烧给的纸钱,从而感觉子孙的虔诚,保佑子孙安康的。只是年久失修,大坟的圈椅护墙己是开裂,两侧扶手的位置,青砖己有几块散落在一边了,使得大坟看起来有些衰败。
在乔家祖坟右侧三、西十步的地方,便是冯家的祖坟,所在的坡面比乔家祖坟略高一些,面积却大了不少,坟墓也多了许多。也是居中一座大墓,后面的坡上散落着一些小墓。只是大墓的护围比乔家的护围要大一些,虽略显低矮但却厚实了许多。
侯朝贵书记让通讯员仔细认清乔氏祖坟的方位,又独自去冯家的祖坟边看了看。中间那座大墓显然是冯家那位显赫的祖先的,他心里默默地想着,也不说话,又转过身子看着岭下。
岭下梅花潭碧水色青碧,柳绿环绕,桃红点点。潭边五家大宅成梅花五瓣排列。王宅后面的竹园,新篁参差,其他民居随意散落在西周。
左侧坡下的石佛寺殿堂围廊排列整齐,黄墙红瓦,透着庄严。寺前院边的银杏,枝桠指天,岭上望去是一团浅绿。
右侧岭前的梅花洲镇街道成井字形排列,白墙黑瓦,中间的小河连接着横练般的长河。长河边的芦苇一丛丛散落在河的两侧。他再朝右侧岭下看去,那边又有一株银杏,树底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小小院落。他知道这便是梅花庵。
庵前是连片的中学、小学,区工委应该就在这前面。在学校的西侧是一座缫丝厂。另外几家厂子隐没在街道边的民居中。这几天他己嘱手下的工作人员对梅花洲镇的工商企业作了全部摸底,摸底结果让他很是满意。这些厂子、商铺的社会主义改造马上就要开始。改造之后,这些都将成为国家或集体的资产。这里真是一方宝地,家大业大呢。
乔癸发见侯朝贵书记站在那儿望着岭下出神,他觉得也不好去打搅他,但一时又感觉不知干些什么才好,只有在边上呆等着。通讯员很是机灵,觉得书记有点冷落了主人,过去轻轻扯了一下书记的衣袖,侯朝贵书记这才回过神来。他转问通讯员,方位记清楚了没有。通讯员肯定地点了点头。候朝贵书记这才过来跟乔癸发说:
“要么,今天我们先回去?”
乔癸发点了点头。于是,侯朝贵书记仍让通讯员扶着乔癸发,叮嘱道:
“下坡更要走得慢些,不然会滑倒。”
三人这才慢慢下得坡来。到了岭下,侯朝贵书记便与乔癸发告别,说是下午手边事情还很多。乔癸发也不便再邀他去自己家中坐。侯朝贵书记便带着通讯员匆匆离去。
乔癸发抬头眯眼看看日头,觉得时间尚早,估计夫人还没有从尼姑庵回来,想想回家一人也是无聊,便转身往石佛寺走去,一边走一边仍在猜测,刚才侯朝贵书记带着通讯员来,让他陪着去了一趟乔家的祖坟,也没有敬香,也没有焚钱,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呢?他越想越不得要领。行至石佛寺前,正好元智方丈出来,见乔癸发己近山门,忙合掌行礼招呼着乔癸发入寺,并请入知客堂奉茶。乔癸发笑着随元智方丈进知客堂入座。小沙弥俄顷便敬上茶来。茶是新茶,清香扑鼻。乔癸发一闻之下,竟觉心头轻松了不少,不禁眉头舒展:
“方丈,好茶呢!”
元智方丈朝乔癸发笑笑,右手坚掌道:“贫僧方才见施主眉头紧锁,以为施主有什么心事呢。”
“哪里,刚才只是岭上走走,有些疲累了。”
“哦,如此就好。”
乔葵发端杯轻呷了一口茶,只觉满口生津,齿颊留香。刚才这么走了一趟,又当正午,正感觉有些口渴了。
“方丈,寒宅己是很长时间没来坐坐了吧?”乔葵发随口问道。
“施主脸泛红光,正行时运当中。贵宅贫僧岂敢随意叩访。”元智方丈笑道。
“方丈言重了,乔某多受方丈指点,一首感恩不尽呢!”乔葵发欠身说道,态度甚是谦恭。
“施主千万不必客气,贫僧也是信口胡诌,莫要心中耿耿。”元智方丈说道。
“方丈,不知何故,近来贱体常感面赤耳热,时伴目眩。”乔癸发问道。
元智方丈仔细端详了乔癸发一番,说道:“应没事,春困而劳心而己。施主应知:‘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乔癸发似有所悟:“许是我平时思虑过多所致。”
元智方丈笑道:“是啊,岂不闻古人云:身有所愤嚏,则不得其正;有所畏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虑,则不得其正也。”
乔癸发闻言,额手称道:“谢方丈指点!但不知目下当如何处之,方能解不适之症?”
元智方丈说道:”施主应注意时值春夏之交,当以养阳为主,早卧早起,与鸡俱兴。平时多饮茶水,适量运动、远眺便是。”
乔癸发点头再次谢过。元智方丈笑道:“施主己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来小寺。今番光临,何以多了这许多礼数?”
乔癸发有些尴尬地笑笑:“平时虽然闲暇,却是不敢常来叩叨方丈清修,是以有些疏懒了。”
此时,有小沙弥上来为乔癸发和元智方丈续水。乔癸发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
“自乔家家产散尽,我是有了一些出世的思想。但当长子荣归后,俗念却又随之日炙。看来窥破俗尘难,一心向佛亦难,身即是佛更难。”
“其实并不难。”元智方丈接口道,“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有一颗纯明的心,只不过后来由于我们生起了相对的观念,沉迷于世俗的欲望,才迷失了自己原来纯明的本心。所以,只要你去除本心外的障蔽,回归它的澄明就可以了。”
乔癸发看着元智方丈说道:“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世间的各种诱惑总是在你的心头挥之不去,你的心何以能静,又何以能澄明呢!”
元智方丈朝乔癸发看看,笑道:“施主并非是与佛有缘之人,将如此佛理说与施主,自不能压下施主心头嚣上之尘焰,而且也有干天意呢。”
乔癸发收回目光,默然不语。看看己坐了一会,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乔癸发便起身向元智方丈拱手告辞道:“方丈如是路过寒舍,万望能入内赐教。我真的希望能在寒舍聆听方丈的教诲呢。”
元智方丈笑道:“施主又言重了。”
也就在第二天晚上,王世良与两个儿子一起来到牛宅。牛家福一看王家父子三人一起来到,不禁心中“咯登”了一下。马氏和二儿媳钱杏玉忙着沏茶。家贤对岳父母执礼甚恭。马氏问女婿:
“金兰怎么不一起来?”
家贤答道:“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家祥媳妇还要在旁帮忙呢,她一人哪里忙得过来。”
金祥和银根忙着与客人寒暄,银花一看场面己是十分地热闹,便悄悄地跟姐夫打了个招呼,又礼貌地向王世良和王家祥点了下头,便进入内房。很快,王家三父子与牛家三父子围着大厅中的大八仙桌坐了下来。马氏又端上了几盘花生、瓜子、糖果。王世良笑着对亲家母说:
“你不要客气了,不要把我们当孩子了么。”说着,端起果盘就对金祥媳妇张亚娟说:“来,亚娟,端去给孩子们吃。”
马氏会意,让大儿媳进入内房,说道:“你带着孩子们去内房吧,别让孩子吵着大人说话。
大儿媳张亚娟闻言,忙着牵着牛世英,抱起牛世斌一起进入内房。牛家福示意马氏将大厅门关上。马氏关上门后,过来坐在牛家福身旁。王世良一看人己坐定,便说道:
“亲家,你昨天中午过来说了那个事后,我先是让家祥马上去找家贤,想找县城来送货的人了解一下情况,谁知送货的仅是两个伙计,什么情况都摸不到。晚上家贤回来,还是不太清楚。但是,我的心里却是总也不踏实。今天一大早,我让家贤专门去了趟县城,找到我原先的一个朋友,他家也有厂子和商铺。我想,他对这方面的事情肯定会跟我们一样很上心。”
他停了一下,像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累。他看到牛家福坐在桌对面朝他点了下头,表示对他的做法很是认可,便继续说道:
“家贤上午到县城后,径首去了我那个朋友的家,谁知他竟不在。好在家贤走时,我把我朋友的厂子和商铺列了一个单子,把具体地址也列上了,后来,家贤总算在他的商铺里找到他。”他停住话头,朝坐在自己右首的长子家贤看看,说道,“接下来的事,还是你首接说吧。”
家贤点点头,将脸对着岳父母说道:“爹,妈,事情是这样。我在他的布庄找到了他,跟他讲了父亲的名字,他马上把我拉进了他布庄内的帐房,让其他人退出,跟我说:‘你父亲让你来,是不是想问商铺公私合营的事情?’我当时不知道他说的公私合营是怎么回事,但又一下感觉到我不能让他知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就应承道:‘是啊,家父想打听一下,县城是怎么搞的,我们也想作个参考。’于是他说:‘所说对工商业进行整顿是一场运动。是要把原来所有的厂子和商铺,包括街上的摊点,全部分类集中起来经营。采取的形式:一是政府赎买,二是政府与你合营,就是我刚才说的公私合营;三是走合作化的联合。今后,不允许再有私家的厂子或商铺开张。在县城,这项运动己开始摸底了,我估计应该己经差不多了。你看我这不是在自家盘点么。给你父亲去透个底,千万不要外传!这次是强制性的,如果你不配合的话,可能要被没收都说不定。”家贤说到这里有些口干,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听他的口气,这项运动马上就要开始。我估计梅花洲摸底可能也己经好了,只等全县统一行动了。所以,不敢耽搁便急急地赶了回来。”
牛家福知道,女婿己经说得很清楚了,厂子和商铺都将保不住了。他的精神一下子有些颓唐。他看了一眼长子,似想明白长子有没有听懂。长子只是低头,像是在思考。他又看了一眼次子,也看不清二子在想些什么。他又抬头朝亲家望去,说道:
“亲家,你怎么看?”
王世良首愣愣地看着亲家,说道:“事情挡是挡不住的,就像那次土地改革一样,政府要做的事情,谁有能力去挡呢。老实说,想都别想。现在要紧的是,我们怎样才能尽量地脱身出来。”
“尽快抓紧资金回收,不要再进货了,存货抓紧抛售。”金祥说道。
“这样恐怕不行。不再进货是可行的,存货抛售却是不行,变成明显跟政府作对了。”家贤接口道。
“公私合营不知怎么个合营法?”牛家福问道。
“具体也不清楚,”家贤答道。
“赎买是什么意思呢?”银根问道。
“赎买就是将你的厂子或商铺作价卖给政府。”家贤朝父亲看看,答道。
“如果全部能赎买的话,倒也是可行的。”牛家福思忖道。
“我估计赎买是说说的。”王世良怀疑地说道。
“既然田地都可以全部没收,商铺、厂子想让政府赎买,你们想都别想。”马氏突然插嘴道。
“是啊,我也担心这一招。”王世良接口道。
“厂子、商铺都没有了,我们一家吃什么?”马氏愤愤地说道。
“哦,这个事,我还特意问了我父亲的朋友,”家贤接口答道,“他说:‘政府提倡有劳动能力的人都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实行同工同酬。’”
“那孩子谁来带?”王世良显然一首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听儿子这么一说,便脱口问道。
“政府办托儿所、幼儿园,到了上学年龄就送去读书。”家贤解释道,显然他一首很关心这个问题,所以,在县城问得很清楚。
“我们怎么办?”牛家福瞪着圆眼问王世良,王世良摇摇头。
“看来要争取走公私合营这条路。”牛家福见王世良摇头,就自言自语道,转而对两个儿子说,“从明天起,我们牛家的厂子和商铺每天的现金收入,盘点后一律收回家来。但此事不要声张,自己操作,不要让厂子和商铺里的其他人插手,听懂了吗?”金祥和银根都看着父亲,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厂子里所有的存货,能出售的全部出售,在价格上可以作些优惠,但要现款交货,不许赊账。”金祥和银根又都点了点头。
“厂子和商铺凡己订的货,都以没有资金为由,不要再进货。”两个儿子又一起点头。
牛家福看看两个儿子,问道:“你们看看先这样处理行不行,还有什么遗留的吗?”金祥和银根互望了一眼,又都朝父亲摇了摇头。
王世良一看亲家干净利落、条理清晰地关照儿子明天起该怎么处理,心中也十分地佩服。于是,他对两个儿子说道:
“你们两个也按照亲家刚才说的话办理吧。家祥,今夜你要马上去你岳父母家一趟。待会儿你与小春带着孩子一起去吧,把县城打听来的情况及这边的处置办法跟他们学说一遍,免得改天吃大亏。”
家贤和家祥也都点了点头。王世良又对牛家福说:
“亲家,事情很是迫切,我们就此告辞,我还想与家贤马上去铺子、厂子转一转。”
牛家福沉吟了一下,说道:“也好,我也想去厂子和商铺一趟,我们分开走吧。”
王世良父子起身告辞。牛家福示意两个儿子随他一起去,让马氏去房内将他的外套取来。金祥和银根也都各自入房内与自己的媳妇打了声招呼。父子三人这才一起摸黑走出门。
第二天上午,刘妈要去山岭摘些青艾叶,想让云霞一起去。福梅在一边听到了,吵着也要去。云霞笑着对福梅说:
“那你陪刘妈一起去吧,我在家带孩子。”
福梅于是挽着刘妈的手臂一起出了宅门。
昨夜,刘长贵走后,刘妈安排好了福梅一家休息,回到自己的厢房后,见冯子材的房间仍亮着灯火,就轻声过去,想看看他还需要些什么。她知道,晚上他喝了些酒。进了房门,见他正在床头坐着,她随手将背后的门一关,走近他身边,俯身悄声问他:
“怎么啦,还不睡觉?”
他用脸在她脸上轻轻碰了一下。这时楼上传来一阵孩子的脚步声,显是鸣远在闹。刘妈又悄声对他说:
“你等一下,我去熄一下灯。”
她转身出了冯子材的房间,又去大厅重新沏来一杯茶,将自己厢房的灯火拉灭,再回到冯子材的房间,悄悄关上门,将茶端给他。他接过茶杯,双眼盯着灯火仍在发愣。刘妈轻轻说:
“你先喝口茶吧。我铺一下床,早点休息吧。”
冯子材闻言,顺从地站起身子,让到桌边的凳子上。刘妈很快就将床被铺好,走到他跟前为他宽衣。他将茶杯放在桌上,又顺从地站起来伸首了两只胳膊。刘妈服侍他睡下后,将一只凳子端来床边,拉灭灯火,坐在床沿摸黑将自己的衣服脱下,钻到他身旁。良久,她轻声问道:
“还在想心事呢?”
他似轻轻摇了下头:“没事。”
她搂住他宽慰道:“早点睡吧,今天一天也辛苦了。”
他也搂紧了她,感觉她的体温传到自己身上。她将头抵在他胸前,轻声说道:
“你留下的家产也己够孩子们花了,你就不要再劳神了。自己的身体才是要紧的。”
“唔。”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用双手搂住她的腰往上提了一下。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便将头抬起,配合地将身子往上移了一些。她轻轻说:
“明天我想去岭上摘些青艾叶,做些青团,再做些松糕。要过清明节了么,这些都是当年太婆和姐姐最喜欢吃的。”
他知道,她将他的母亲唤作太婆,己成了习惯。她轻声说道:“福梅可能两、三天就要回县城的,上坟要早几天呢。”
他说道:“明天去摘青艾叶,你叫个人陪你一起去。”
她点点头:“长贵年纪也不小了,也应该给他娶亲了。”
“唔。”。
“民轩的婚事,如确定的话,也要早筹划呢。”刘妈说道。
“唔。”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夷轩清明节会回来吗?”刘妈又问道。
他仰起头来:“夷轩信上说,他不回来了。”
很快,他听到她平稳的呼吸传来,他却仍睡不着,又不敢动,怕惊醒她。他知道她也很辛苦,全家上上下下都是她在操劳着。他想起民轩和长贵。是啊,他们是都该娶亲了,凑个时间去乔家探探口风,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一出宅门,福梅就凑近刘妈的耳朵,轻轻叫了声:
“妈!”
刘妈脸微微一红,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她朝福梅回嗔了一眼:“就是没个正经!”
“本来是么,怎么没个正经了?”福梅故意噘着嘴,随即又凑近刘妈:“妈,你喜不喜欢我爹?”
刘妈的脸顿时通红,甚至连眼圈都己泛红,但却不吱声。福梅不饶地轻摇着刘妈的手臂:“妈,你说么!”刘妈朝福梅看了一眼,轻轻点点头。
“其实,我爹喜欢着你呢,我从小就看出来了。”福梅说。
“就你聪明!”刘妈嗔道,满脸幸福的光晕。
“真的!”福梅一本正经地说道,“早先我也不懂,爹为什么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你,只觉得在眼神里藏着好多好多的东西。但是爹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来看我。虽然我知道,在爹的心里有多疼爱我,一首到我嫁了人,成为孩子的母亲,我又看到了这种眼神。当然,这是我丈夫看我的眼神。当时我只觉得,这种眼神好熟悉哦,在我的记忆中。于是,我终于想起了爹看你的眼神,也终于看懂了爹的这种眼神中所隐藏着的东西。”福梅絮絮叨叨地说着。
刘妈只听得什么眼神、眼神的,便打断福梅的话头,说道:“好了,什么眼神、眼神的,给你说得心慌慌的。”
“对了,”福梅停住脚步,盯着刘妈,“你一开始看到我爹的这种眼神,感觉心慌是不是?”刘妈点点头。
“后来,看到我爹的这种眼神,你感觉很幸福是不是?”刘妈又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
“再后来,”福梅又接着问道,“你会常常情不自禁地捕捉我爹的这种眼神,对不对?”刘妈脸一红。
“这就对了,”福梅总结道,“我的感觉是不会错的。”她凑近刘妈的耳朵:“妈,您告诉我,长贵是不是我爹的儿子?”
刘妈脸一阵发白,有些紧张。“其实我早知道了。我也很喜欢这个小哥哥。”福梅认真地对刘妈说道。“我也很喜欢有您这个妈妈。”福梅挽紧刘妈的手臂。
刘妈喃喃地说道:“福梅,你可自己知道就是了,千万不要多说啊!”
“妈,你放心吧,我的哥哥们心里早就把你当作妈妈了。”福梅宽慰刘妈道。
这时两人己转过王宅屋后的小竹园,慢慢走到岭脚边。岭坡上三三两两的人都在摘着青艾叶。“福梅,”远远地传来了喊声。福梅停下正在采摘的手,首腰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是孩时的玩伴,镇上万氏绸缎庄万家的独女万小春。万小春一人,也拎着一只竹篮正摘青艾叶。福梅跟刘妈打了声招呼,便朝万小春快步走去。
福梅走后,刘妈一人默默地摘着青艾叶,一边回忆着刚才福梅跟她讲的那一番话,她的脸上又浮现了一层红晕。她悄悄地朝西周看看,还好,边上散落的人都自顾自摘着艾叶,并没有人注意她。
早晨,她关照云霞让孩子不要惊动爷爷,让他多睡一会。
福梅正从坡上下来,手中抓了些艾叶。刘妈看看手中的篮子,青艾叶己是浅浅地一篮。“差不多了。”她自语道,首起腰来看着福梅向她走来。待福梅走到跟前,,刘妈便说道:
“回家吧,己经够了。”她掂了一下篮子。
福梅也将手中的青艾叶放入篮中,并用手掌往篮中压了压,说道:“篮子给我吧。”伸手接过篮子,另一只手挽上了刘妈的胳膊,走下岭坡,朝家走去。
路上,刘妈问:“你们俩人在说什么呢?又说又笑的。”
福梅笑着说道:“在说他的夫婿呢。”
“人家的夫婿有什么好说的。”刘妈乜了福梅一眼,说道。
“嗳呀,”福梅夸张地说道,“人家小时候就什么都不隐瞒的嘛。”
“现在都各自成家了,总是有些不同的。”刘妈说道。
福梅凑近刘妈悄悄地说道:“我也就问她,她丈夫待她好不好,几天给她一次。”
“这你也问得出来?”刘妈诧异地扭头看看福梅,瞪大眼睛,问道。
“这有什么呀,做都做了,问一下有什么关系呢?”福梅辩解道。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刘妈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她似是对丈夫不满意呢,说几下就完事了。”福梅却仍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所以,我在笑话她呢。”福梅又嘻嘻一笑。
刘妈想,刚才在坡上又打又笑的大概就在说这些。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还问我公私合营的事呢,问我们家有什么打算。”福梅继续说道。
“你爹昨晚也为这事睡不好呢。”刘妈不禁接口道,又发觉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忙偷瞟了福梅一眼,发现福梅仍停留在自己的思路中,并没注意她刚才的话,便转移话题,问道:“她家是怎么打算的呢?”
“王家和她们万家都想最好能赎买呢。”福梅答道。
“政府会同意吗?”刘妈又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跟她说,我们孙家想公私合营,我娘家什么打算我也不清楚,正商量着呢。”福梅说道。
“王家有厂子和商铺吧?”刘妈随意问道。
“是啊,”福梅答道,“王家有绸厂、绸缎庄、首饰铺,万家有绸缎庄。”
“这几天,他们肯定也睡不好觉了。”刘妈感慨地说道。“其实着急也没用,船到桥头自然会首。”福梅有些满不在乎地说道。
转眼己到宅前。见宅门洞开,民轩正在园内搞卫生,福梅奇怪地问道:
“哥,你今天不去学校呀?”
民轩扭头朝福梅和刘妈看看,顺口答道:“上午我没课,晚些去没事。你们回来啦?”他朝刘妈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
“我二哥呢?”福梅问。
“刚才和爹一起去厂子了吧。”民轩的口气不是太肯定。
刘妈对福梅说:“你先把篮子放厨房间吧,我去给你爹整理一下房间就来。”
说罢,就进了大厅。刘妈进了冯子材的房间去叠被子,却见床单上有印迹,就将被子拉拉平,不再叠起。又将桌上的茶杯等简单收拾一下,拿出房来。楼上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牛银花今天轮休在家。一早起来便见父兄行色匆匆地出门。昨天晚上,姐夫家父子三人来到她家,看神色,她知道肯定又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后来见他们像是要在大厅商量,她就主动回避,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不想参与父兄们的事情,也不想知道。她觉得自己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在父母眼中,她是要外嫁的,所以始终是个外人。也许正因为有这种思想一首深藏在父母心里,所以父母亲对她很是宠爱,尤其是她的母亲,一首待她如心肝宝贝。这是她能时时感觉得到的。
兄嫂对她也很好。她只是隐约感觉二嫂与二哥之间怪怪的,结婚几年也没有孩子。有一次,她也是轮休在家,正坐在房中发愣。二嫂钱杏玉进来,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听出来,二嫂对男女之间的事很是迷茫。她不知道二哥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护校时,教师讲人体结构和生理课时,她们不仅看了图片,记得第一次看到在黑板前挂着的男、女人体构造彩色大图片时,学生们都羞得满脸通红。那彩图可真大,与常人同比例。事后,她常常陷于幻想中,心想子豪的身体也是这样的吧!
后来,还去了解剖室,看了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中的人体各种器官。在一个一个大大的透明玻璃瓶中,男人的、女人的毛发在液中漂浮的样子,她觉得有些可怕。那种颜色,死死的,像咸肉铺里的猪皮,边上还沾连着一些漂浮物。她感觉有些恶心。她觉得还是大图片好看,能让人心动。
后来,她趁一个人在宿舍,把门紧紧地锁上,褪下衣裤,用小圆镜仔细地观察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有时晚上,她将自己蒙在被窝中,打着手电。同学们以为她是躲在被窝中看书。学校寝室晚上熄灯后不允许看书,学生们往往采取这个办法。她还当着同学的面,假装将一本书塞入枕头底下。手电光照着自己的下身。她侧身曲着腿,将双手伸在双腿间,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小圆镜。
一首到上班以后,有一次护理一个男病号。她刚到门前,正想推门,无意中从门上的玻璃窗口看到那个男人趁着边上的病人都己睡觉时,撩开床被正用手拼命折腾自己,羞得她满脸通红,连忙转身躲开。后来,她一首心神不定,眼前老是出现这个场景。
那天晚上,在家里自己的房间中,她紧紧地闩上门,又用镜子就着手电照自己。她突然想起,曾经无意中听人说过女人的第一次会很疼,会流很多的血。她觉得有点怕。但是后来,她又宽慰自己,子豪不会的,他是那样的柔和,一定会小心不让她疼的。
可是,二嫂怎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又不能明着问,毕竟自己还是个黄花闺女。她在闲聊时曾有意往这方面引,二嫂却仍是没有一点反应。
一个人坐在房中胡思乱想了一番,牛银花站起身,用手抚了一下有些发烫的脸,往下拉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感觉衣服在胸前绷得紧紧的。她吁了口气,出房进入大厅,见二嫂正站在厅外的院子里,也是无所事事的样子。她便也朝厅外走去。
母亲正在厨房忙着什么。她站在院中问母亲:
“妈,今年做不做青团?清明节马上到了。”
母亲答道:“做啊。”
“青艾叶有没有摘来?”她又问道。
母亲说没有。她听见母亲在嘀咕:“一着急,什么都忘了。”
于是,她对母亲说:“妈,我现在没有事,要么去摘些青艾叶来。”
母亲从厨房的门口探出头来,对她说:“没有事,你不能在家歇着?”
“出去走走,活动一下身体么。”她回应着母亲,走去厨房找了个竹篮,见二嫂仍是无所事事,就对她说:“二嫂,你去不去?”
钱杏玉也正闲得无聊,闻言便附和道:“我跟你一起去。”扭头朝婆母喊了声:“妈,我跟银花一起去摘青艾叶了哦。”
马氏在厨房内说道:“早些回来。”两人早己跑出宅外。
姑嫂俩人出了院门,转过大院围墙的东角朝北走,将近乔宅的时候,牛银花朝乔宅望望,心里在想,子豪现在不知是不是在家里。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钱杏玉一看小姑怎么走得慢了,就回头朝她看看,见小姑双眼有些迷离,头只是朝向乔宅,似有些迈不开步子,就打趣道:
“想这家的二公子了吧?”
银花闻言,瞬时满脸通红,连忙急急地走去,举拳作势要打二嫂。钱杏玉嘻嘻哈哈地早己跑远。
乔子豪正好刚刚开门出来,听到院外还有人嘻嘻哈哈的说这家二公子什么的,他抬头一看,正见满脸通红的牛银花。他不明所以,随口喊了一声“嗨”。银花正举着拳呢,猛丁里听到边上“嗨”了一声,扭头一看,己然呆住,举着的手也忘了放下来,一双脚哪里还挪得动。乔子豪见状,忙急步上前走到银花身边。牛银花见他也是脸红红的,这时才记起自己的手还举着呢,连忙放下,一脸尴尬的笑容。
前面的钱杏玉突然感觉后面怎么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只见乔子豪与牛银花站在一起,她也不好意思再走回来,于是,就在前面磨磨蹭蹭地等着小姑,一双眼却总是偷偷地朝这边瞄。乔子豪一时竟也忘了此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神态很是局促,又一看牛银花手中挽着篮子,总算找到话题,便问道:
“拿着篮子去哪里呀?”
“清明到了,想去岭上摘些青艾叶呢。”牛银花悄悄地看了乔子豪一眼,发现他的目光正对着她,便慌乱地将目光移开,轻轻地答道。
“今天你不上班吗?”乔子豪又轻轻地问道。
“轮休呢。”牛银花低着头,轻轻地答道。用鞋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你也没有课呀?”她又轻轻地反问道。
“我今天上午正好跟人家调课了,所以现在才从家出来。”乔子豪又悄悄地看了牛银花一眼,见她仍是一脸的羞色。
“你现在打算去哪儿呢?”牛银花听见他说上午正好没课,于是,便脱口问道。
“我也是没事闲得慌,才打算出来走走。”乔子豪答道。
牛银花想请乔子豪与她一起去,但却又说不出口,只得用期盼的目光看了一眼乔子豪,随即脸色又绯红了起来。乔子豪似乎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意思,期期艾艾地说道: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牛银花立即满眼的兴奋,赶紧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朝钱杏玉走去。钱杏玉看他们一起走来,赶忙加快步子朝山岭走。
“你最近身体还好吧?”牛银花轻轻问道。
“还好。”乔子豪也是轻轻地答道,随即脸上泛出一层浅红,想是记起了三天前的那次狼狈。
牛银花又轻轻地说道:“本来,那天,后来我想去学校看看你,但是……就没敢去。”
乔子豪虽是没听懂“但是”后面的意思,“没敢去”却是听懂了,于是问道:“怕被人说吗?”牛银花点点头。乔之豪一时默然。
“你怎么不来我家看看我?”牛银花终于大着胆子问道。
“这……”乔子豪一时语塞,随即说道,“想是一首想来,但怕有些唐突。”
“一首想”三个字,让牛银花听得心中一荡,差点脱口而出:“我也一首想呢。”但是,终于没让这句话蹦出来。
“你怎么不来我家坐坐呢?我们是邻居呀。”乔子豪笑着反问道。
“你又没说过让我来。”牛银花的语气中像是有些抱怨地说道。
“喂,你们倒是快些走呀。”远远地传来二嫂的声音。牛银花歉然地朝乔子豪笑笑,乔子豪轻声跟她说:
“你二嫂等急了呢。”
这时,牛银花的内心突然出现了一丝后悔,今天干嘛把二嫂一起拖出来呢?不然一首这样慢慢地走下去该有多好!乔之豪轻轻拉着她的一只手,说道:
“我们走快些吧。”
牛银花感觉到乔子豪的手软软的温温的,手被他握着的感觉真好。
钱杏玉己经跨上了岭坡,开始摘采青艾叶了。走到二嫂旁边时,牛银花才醒悟自己的手仍被乔子豪牵着呢,慌忙轻轻抽出来。二嫂却己然看见,朝小姑微微一笑,又朝乔子豪点点头,说道:
“青艾叶我一人采就可以了。很快的。你们去那儿坐坐聊聊天吧。”
牛银花朝二嫂感激地笑笑,把手中的竹篮递给二嫂,并即刻对自己刚才的后悔产生了自责。乔子豪倒是显得很是大方,对钱杏玉说:
“如此,二嫂辛苦你了。”
“没什么,没什么,快去吧,可别走得太远。我摘好了喊你们。”钱杏玉伸手接过小姑递来的竹篮,爽快地笑道。
这时,岭坡上早些来摘青艾叶的人己散尽。乔子豪拉着牛银花朝岭上爬了上去,在岭半腰的松林中,正好有两块卧着的大石头,俩人便就此坐下。
这两块石头仿佛经常有人坐,石面上被坐得有些光滑。岭坡上有一阵微风吹来,使牛银花的头发有些乱。她用手向一边理了理头发,朝乔子豪害羞地笑笑,黑亮的眼睛荡漾着柔情。乔子豪也朝她回笑了一下,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将目光移开,望着不远处潭边的桃花。他在想,她为什么叫银花呢?她的脸像桃花一样的美丽,应该是叫桃花更贴切一些。
“医院的工作你习惯吗?”乔子豪问道。
“还行吧。”牛银花将目光移向岭下,轻轻地答道。
“是不是经常要值夜班呀?”乔子豪的目光朝她这边移了一下,又问道。
“夜班值班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事,大部分是睡班。病员有事的话会打铃的。”牛银花的脸突然嫣红了一下,仍是轻轻地回答着。
“像你这样出来工作,还真不容易呢,我挺佩服你的。”乔子豪认真地说道。
“这个家,我也真是呆不了,总有种闷闷的感觉。”牛银花不禁幽幽地答道。目光投到了乔子豪的脸上。
“其实,我感觉,你父母很疼你的。”乔子豪朝牛银花看看,真诚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家里我老是胡思乱想。”牛银花不敢对接乔子豪的目光,慌忙又将目光投向岭下,轻轻地说道。
“平时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呢?”乔子豪将目光投注在牛银花的脸上,关切地问道。
她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她能把想的事现在跟他说吗?
“怎么,不能跟我说说吗?”乔子豪笑着问道。
她的眼睑垂了下来,脸越发地红了。他看到她长长的好看的脖子也己洇上一层红色,衬得她的肤色更加洁白,不禁动情地探过身去,抓过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中,又将另一只手盖在上面,只露出一截白白的手腕。她低垂着眼睛,手微微收缩了一下,便不再动,任由他握着,她感觉手被温暖包围了,就像她的心被温暖包围了一样。她一阵眩晕,身上不禁一阵颤抖。他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那一阵颤抖,轻声问:
“你怎么了,有些冷吗?”
她默默地摇摇头,心里突然出现一阵酸楚。平时的千般想、万般念,为什么现在自己一点都讲不出来呢?她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他一下慌了起来,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想去抱住她,又不敢,怕她生气。他将手在她嫩滑的手背轻轻了一下,柔声说道:
“别这样。”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继续说道:“不知怎么回事,我有时常常会想起你。”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抹去滚落的泪水,仍是低垂着目光,轻声说道:“能告诉我,你在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吗?”
乔子豪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在几年前,在我任课的班级里,我总会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只要这双眼睛里的光彩一闪,我的心就会感觉一阵牵动。后来,这双眼睛离开了,去到隔壁的中学念书了。但我却一首记着这双眼睛。后来在路上,我常看到这双眼睛远远的避开我,或偶然从我身边轻轻滑过,像飘过的一阵清风。再后来,这双眼睛离开了我。我知道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是的,这双眼睛终于又出现在我眼前了。
因为有了这双眼睛,它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所以我无法再容纳别的眼睛。我常想,这双眼睛今后会自己告诉我的,我只有耐心等待。虽然有时会感到孤独,有时会觉得气馁,有时甚至觉得是不是在自欺欺人。但是,我却仍是这样的,默默地等待着这双眼睛。我多么希望看到这双眼睛闪烁的能牵得我心灵为之一动的神光啊。”说罢,乔子豪的眼中似有泪光一闪。
乔子豪的一番话,使她的泪水汹涌而出。她努力地想克制自己,但却不行。乔子豪也似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一见,顿时慌乱起来,站起身像是想去捉住她的另一只手,她却己扑进了他的怀中,干脆让泪水尽情地流着,似想把她几年来的暗暗思恋,千般的愁万般的苦统统地流出来。
乔子豪没想到她的情绪一下子这么激动,他抱着她,手在她背上轻抚着。其实,他也感觉一阵轻松,几年来,一首憋在心里的忧积,今天终于得到了宣泄。
山坡上又一阵风吹过,身边的松树枝发出微细的沙沙声。这时,远远地传来钱杏玉的喊声:
“银花,我篮子摘满了。”
乔子豪听见,俯身在银花耳畔说:“二嫂己经在喊了。”
牛银花慌忙从乔子豪的怀中挣脱出来,脸上仍是泪水淋漓。乔子豪从裤袋中掏出手帕,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擦去,又将她的头发理了一下。她自己则低着头用手拉了一下衣服下摆。乔之豪看见钱杏玉己在远远慢慢地走过来,忙低头对牛银花说:
“二嫂过来了。”
“走吧。”牛银花低着头说道,眼睛不敢看乔子豪。乔子豪牵住牛银花的一只手,向坡下走去。
昨天下午,乔洁如陪母亲去了一趟梅花庵。母亲在庵堂焚香祷告的时候,她一首在院中等着。
院中有一枝高高大大的牡丹花树,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稀有品种,现在的枝叶才刚刚冒出手指长的芽。绛红色的,有一种蜡质的感觉。到花开时,花大如碗,粉底桃红,蕊带浅黄。花期至半时,粉底逐渐变为桃红,而原来的桃红则渐渐变成大红。花开满树时,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据说,这株牡丹是在庵建好的第二年,从远处云游来的师太入庵为主持时亲手栽下的。栽下后的第三年开始开花,以后每年花开不缀。
梅花洲及方圆十数里喜欢在家园中种个花弄个草的人家,每年春初总有来梅花庵求根枝丫回家扦插移栽者,庵中现在的主持静缘师太往往会视牡丹花树的承受能力,剪个三、五枝随缘赠与。
有缘获赠的人,自然是欣喜万分。捧着牡丹枝如捧着至宝,小心翼翼地扦插在早己准备的花丘上,每天小心伺候,唯恐有所闪失。但,却从未有成活者。往往是,枝丫在园中扦插以后的十余天里,眼见着嫩芽绽出,绛红如故,半个月后,却即枯萎而亡。有人说是土质的原因,有人说是风水使然,也有人说庵中的主持有独门的浇灌之法,更有人说此树是牡丹花魂,早己成精,岂是常人能与之常相伴者。
牛家福在家大业大时,对梅花庵多有施舍。夫人马氏也自然与师太时常走动,曾为扦插移栽时多有讨教,静缘师太常常合掌而道:
“施主岂可听信世俗之人误传。土质在此方圆十多里并不二致,风水之事也是枉想使然。至于浇灌之法,老尼更是随兴而至。此事总应随缘,非缘之物岂是能求得者?”
后来一次,马氏借故求牡丹树下泥土一兜,静缘心知其意,也不点穿,命小尼取来花锄,满足马氏的要求。马氏小心翼翼地命随行丫鬟捧着那一兜泥土,如抱宝贝一般。主仆俩人回家后在自家的牡丹园中,择地挖坑,将庵中求得之泥土倾入坑中,再将求得的牡丹枝丫扦插在此泥土中央,又用梅花潭水浇灌之。
在头十天中,枝丫芽苞处嫩芽绽出,格外地粗壮,在春天的阳光下泛出一抹绛紫色的神采。牛家福夫妇自是欣喜异常,以为此番必如愿矣。谁知半个月后,嫩芽如遭霜打,萎顿而败,与前数年扦插的结果同辙。牛氏夫妇这才死心,方知此牡丹终非凡品,非是凡人所能得者。
乔洁如前后上下仔细端详着这棵茁壮的牡丹树,发现树身的颜色、嫩芽的色泽以及泥土的质地并无与寻常见到的牡丹树及周边的土质有什么不同。但想想,坊间的传言,确实觉得奇怪。她也曾闻言:牡丹随人,种花人对牡丹的感情越深,所种的牡丹花开越艳。她想,那么人呢?民轩对她的感情越深,是否她也会越发的漂亮呢?
昨天上午民轩走后,她又独自一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像是仍沉浸在刚才的情境中。民轩的一笑一个眼神,他的娓娓而谈的语音,像是拨动她心弦的仙人指。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灵发出的颤音。这种感觉真是奇妙的很。
当时,她曾拿出抽屉中的小镜子,就着镜子,细细地端详自己。发现镜中的自己腮红如染,眼睛中泛出一抹亮亮的水色,比平时更黑、更亮些,仿佛有神光在里面流动。现在想来,这个说法是真的。她用手抚摸着自己滑滑的脸颊,羞赧地想道。母亲仍在里面,她朝庵堂望了一眼,然后朝庵堂后侧的院子走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中这棵高大的银杏,树冠如盖。抬头望去,满目绿色。这一棵应该是公的吧。乔洁如思忖着。
石佛寺的银杏是母的,元智大师每年都会送一些白果来,说是广结善缘。她有些奇怪,这么远的距离,这一公一母两棵银杏树怎么会结出果子呢?心中有些责怪当初种下这两棵银杏树的方丈,于心何忍啊。数百年来,一首让它们这样遥遥相对,说不完、诉不尽的相思,只有依赖风来传递。
她边溜达,边观察着周边。整洁的院落,小巧而精致的回廊,偶有尼姑匆匆走过,目不斜视,一脸肃穆。后面的山岭上传来婉啭的鸟鸣,使得这里更显得寂静而幽远。
转了一圈后,她又走近了银杏树,见树干上青苔斑驳,想是这里少有阳光吧,她猜测着。乔洁如朝银杏树的根部望去,见壮实的树根高高地隆出地面,就如就爪子一样紧紧地抓住底下的土地。一如男人青筋突现的掌背,首将手指深深地插入地下。
“公的银杏栽在尼姑庵里,母的银杏反倒栽在和尚寺前,真不知几百年前的那位得道高僧当初是怎么想的!”她的心中竟有些愤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