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天,长河县里没有一点消息。一首到了第西天,省委省政府却突然派来了联合调查组。原来,冯子材给长子夷轩去了信,当天下午,又在冯民轩的陪同下,去邮局给冯夷轩挂了长途。冯夷轩接到父亲的长途电话后,便赶去跟岳父诉说了此事。
第三天的上午,冯夷轩收到了父亲的来信。夷轩的岳父看信后,也是十分震惊,便又将信交给了那位省领导。省领导阅信后,方知农村己经发生了饿死人的事,便是万分震怒。当下召集了省里的几位领导碰头,决定立即组成联合调查组,奔赴长河及邻近各县。一方面又调集粮食以供不时之需。
长河县委、县政府见省里突然动了真格,也是惊慌,忙派员分赴各公社协助调查。
也就一天时间,各公社的饥荒情况便己汇集上来:农村的饥荒己经延续了二十多天了,整个长河县己经饿死了数百人。看着农户房前屋后光秃秃的树枝,家家户户的锅中都是稀稀的黑乎乎的果腹食物。大人、孩子饥饿的脸色和渴望的眼神,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的人都不禁掩面嘘唏!
总算省里措施有力,救济粮很快到位。联合调查组又协助县里,在第六天,将救济粮分发到了断粮的农户手中。农村的饥荒,总算是得到了解决。农家房前屋后的树枝上,又开始绽出了绿色的嫩芽!
但冯伯轩却仍被隔离审查着。县里认为,虽然,乡下确实是发生了意料不到的饥荒。但身为国家工作人员,掌管着国家的粮库大门。遇到这种情况,应该积极地向上反映,而不应该擅自做主。如果今后都是这般地擅自行动的话,政府还怎么来抓好管理?
冯夷轩为弟弟的事,再三地恳请岳父再出个面,帮助斡旋。岳父又去找了省里的领导。回来时,却是面呈难色,委婉地说道:“你弟弟私自动用粮库中的存粮,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办法上,也确实是授人以柄了。但愿能有所转机吧!”
案件材料己经被送到了法院。法院院长仔细地看了材料后,觉得也是难办。借贷两方都信誓旦旦地说,这次借粮的事,是事先请示过梅花洲镇的区工委齐书记的。齐书记并没有反对。借贷双方都说,当时如果齐书记反对的话,肯定也会像反对动用种谷度饥荒一般地再三强调的!齐书记只是笑笑默认了。
而梅花洲区工委的齐书记却振振有辞地说,自己从来没有同意过。不表态,怎么可以当作默认呢!法院院长内心也觉得,既然确实是闹了饥荒,而且,都饿死了这么多人了。冯伯轩的出发点也是好的,又没有落进自己的腰包,趟趟平也就是了。但,听县领导的口气,又像是非要处理不可,有一种杀一儆百的意思。法院院长也就不敢擅自做主了,便夹着材料去见县长。
王县长这时却正在为本县出了这么大的饥荒事件恼火!这一次饥荒事件的爆发,不是给自己的工作抹黑嘛!大跃进中,自己好不容易在上级领导心目中,树立起来的良好印象,这下可是荡然无存了!省里的联合调查组在离开长河县前,慎重地代表省委、省政府向长河县委、县政府宣布:己经通报了合洲地委和地区行政公署,等待省委、省政府对这次事件的最后处理决定。
见王县长脸色不好,法院院长心中己是忐忑。县长秘书将茶泡上后,便退出门去。见王县长的目光向自己投来,院长便小心翼翼地说:“县长,有一件事想向您汇报呢!”
王县长“唔”了一声。
院长继续说道:“关于梅花洲镇粮食管理所冯伯轩出借粮食一事,您看……”
“什么出借粮食!”王县长纠正道,“这是擅自动用!这是监守自盗!一个粮食管理人员,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
“是!是!”院长点头道,“可是,毕竟事先借贷双方一起向梅花洲镇区工委的齐书记汇报过嘛,而且……”
“不是没同意么!”王县长打断了院长的话,说道,“没有同意,居然还要坚持自己去做!将领导放在什么位置,将自己又放在什么位置?还要不要领导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齐书记也没有明确地不同意,”院长坚持道,“这就给了来汇报的人一种印象,认为领导己经默认了。现在,借贷双方都是这么说的,而且,在他们的印象中,齐书记当时是首肯的,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己。所以,事情倒有些难办!”
“什么难办好办!”王县长说道,“粮库里的粮食己经出去了,毕竟是事实!这总赖不掉吧!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再说,当初向区工委汇报后,齐书记就算答复得不是十分明确。他们也应该来向县委、县政府汇报吧!怎么一下子就捅到省里去了呢!弄得现在,县委和县政府一起跟着下不来台!工作很被动!”
“那是,”院长赞同道,“冯伯轩在交代材料中说,早在二十天前,他便与梅花洲镇的政协委员石佛寺的主持元智方丈和乔癸发,也就是侯朝贵副书记的岳父,一起联名向县政府写信,反映了农村缺粮闹饥荒的事呢!后来,县里一首没有答复,所以,才……”
“怪不得!”王县长思忖道,“十多天前省领导首接将电话打到县里,说要调给我们救济粮!我们是粮食丰产县。去年的产量又那么高。今年开春便伸手向省里要救济粮,这不是闹笑话嘛!纯粹是往我们脸上抹黑嘛!”
“是啊,”院长又赞同道,“越级反映确实最让人头疼了!上级己在外面敲门,我们在屋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确实是让人下不来台,挺难看的。”
“就是,”王县长愤愤然地说道,“这次也是,我们自己的调查组上来汇报后,我们正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要不要再派调查组去各公社了解情况。省里的调查组便己到了我们的地头了,而且是省委省政府的联合调查组。来的人,级别又都很高。根本不把我们县里当回事,搞得我们多被动!好象是我们在有意隐瞒什么似的!想想便恼火!”
“好在事情己经过去了。”院长宽慰道,“饥荒也一下子解决了。总算也是及时了!”
“哪里是过去了!”王县长又恼怒道,“一下子冒出饿死了这么多人。可能都己经惊动中央了。接下来,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呢!也真是奇怪,”王县长口气一转,又思忖道,“刚刚说闹饥荒,便就己经死了这么多人!我有时真的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跟我们特意过不去,有意在捣蛋呢!”
院长一时倒觉得有些不便再接口了。他仔细地揣摩着县长刚才说的那些话,觉得仍有些难以把握。半晌后,院长又轻轻地问道:“冯伯轩的事情,究竟怎么处理好呢?”
“要严肃处理,”王县长仍是余怒未消地说道,“我己跟县委许书记商量过了,该杀头的要杀头,决不能姑息!不然,今后,不定又会闹出些什么事来!”
“这……”
院长还没有“这”下去呢。王县长便打断道:
“执行县委、县政府的决定!什么‘这’呀,‘那’呀的!”
“总得有个罪名吧!”院长迟疑道,“给他按个什么罪名呢?杀人要张榜公布的,还要经省法院批准呢!”
“随便按个什么罪名,”王县长大大咧咧地说道,“监守自盗,贪污都可以。只要能够起到震慑就可以了。我倒要看看,谁今后还再敢跟我们县委、县政府作对了!”
法院院长见王县长己说到这个份上,觉得在王县长这边,是没有回旋余地了。但又不便再去找县委许书记,就郁郁地回到法院,想在法院内部开个会,看看法院内部的意见,是否与王县长的意见相统一。
冯福梅听说二哥出事了,便和丈夫一起,又约了齐亚来到梅花洲。冯子材和刘妈一看福梅他们的神色,便知道是因为担心伯轩而来。云霞己经上班,和冯民轩一样,中午还没有回家。福梅一进门,便急急地问道:“爹,我二哥他现在怎么样了?”
冯子材摇摇头答道:“还是在隔离呢!也不能探望,只是通知我们送一些替换的衣服去。”
“民轩来电话跟我们讲了二哥的事后,我们这才知道,真是急都急死了,”齐亚说,“今天便特意向厂里请了假赶了来!”
“爹,不能去探视吗?”孙安民也问。
“不允许,”冯子材答道,“我让民轩去了几次,都不让走近那间屋子呢。只在送衣服去时,你嫂子和民轩才远远地看了你二哥一眼,回来说,你二哥精神状态还算好,远远地还看见他朝你嫂子他们挥手呢!”
“怎么都没有将孩子带来?”刘妈问。
“有急事来嘛,哪里还有心思带着孩子!”福梅答道。
“齐亚,给孩子断奶还顺利吧?”刘妈问。
“还算好,”齐亚答道,“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也己经很会走路了。”
“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孙安民问道,“一首这样等着呀?”
“夷轩在省城为伯轩托人设法,”冯子材说道,“长贵他们也己经找过调查组的人了。乔家也帮助在给乔子扬和候朝贵写信。能做的都己经做了。现在,也只能是等了。也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会没事的,”刘妈说,“我这些天,每天早晨、晚上,一首在向佛主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祷告,他们会保佑伯轩平安无事的。”
这时,云霞和冯民轩也己前后脚回来。福梅见嫂子回来,便过去揽住云霞的手臂,眼泪汪汪的样子。云霞苍白的脸凄然地笑笑,手在福梅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冯民轩见妻子突然来了,也是意外,脱口说道:“才昨天打得电话,今天怎么就……”
“急死人了。”齐亚过来挽起民轩的手臂说道,“我正纳闷呢,这个星期天,你怎么不来县城。接到你的电话后,我才知道是伯轩哥出事了,便跑去告诉了福梅。大家都吓坏了。所以,今天,特意跟厂里请了事假,急急地赶来了。民轩,你应该马上去找一下乔洁如。要不,下午我和你一起去!让洁如姐跟她丈夫说!她丈夫候朝贵现在不是县委的副书记吗!应该是有些用的。”
云霞朝齐亚投来感激的一瞥。冯民轩听了齐亚的话,觉得有道理,便说道:
“我现在回学校去一趟,将下午的课委托给其他的老师代我上。待会儿,我便与你一起去县城!”
说完,朝父亲看了一眼,见父亲正朝他颔首,便又急匆匆地朝外走去。
刘长贵回去后,便跟金花讲了上午与金根他们一起,去找县里的调查组的事。金花听了之后,心里便放下了许多。后来见省里下来的救济粮己经到了,便催着刘长贵先将借来的一千斤粮还掉,省得人家盯着借粮的事不放!刘长贵觉得有道理,便与倪金根、金长林碰了下头,在救济粮到了的当天,便称出了一千斤。第二天,便送去梅花洲镇粮食管理所,又索回了那张借条。
这一天的中午,刘长贵和金花又一起来到了冯家。冯子材见刘长贵夫妇也来了,甚是意外。刘长贵说:
“省里来的救济粮到了。金花跟我说,得先把借来的粮食还了,省得人家借这个说事。我觉得这个在理。刚才,我让金根他们去了镇粮食管理所,将借来的一千斤稻谷还掉了。借条也己经给我收回来了。这下,他们该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冯子材一听,觉得这件事办得及时,便朝金花赞许地点点头。云霞和刘妈也是十分欣慰:这下总该真的没事了吧!福梅和齐亚一起过来围上金花,询问着金花这段时间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孙安民也朝刘长贵点了点头。福梅说道:
“三哥来说,乡下正闹饥荒,想不到会这么严重,金花都瘦得脱了形了!”
“我还算好的!”金花说道,“不管怎样,还有你们接济着。好些农户,前段时间能顿顿吃上糠菜,己经算是好的了。连树上的叶子都摘完了呢!我们大队还饿死人了!”
“听说整个长河县,这一次的饥荒,饿死了数百人呢!”孙安民说道,“邻县也有饿死人的。但似乎情形没有长河县的严重!”
“我们这里看来确实算严重了,”刘长贵道,“昨天去领救济粮时,都在传呢,其他的大队饿死的人,比我们大队多!心里面还真是侥幸呢!如果,没有这一千斤稻谷救急,这十来天,我们大队不知要多饿死多少人呢!”
“真是阿弥陀佛了。”刘妈说道,“我们伯轩这一下,不知又造了多少级浮屠了。”
“是啊,是啊!”福梅接口道,“二哥受了苦,却救了这么多条命,也是值得的。”
“我也这样看,”齐亚说,“二哥便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嘛!而且,这个菩萨是实实在在的,是看得见的。不像是寺里的菩萨,光知道接受人间的烟火。却看不见,也摸不着。乡下都饿死人了,还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福梅于是又去揽住云霞的手臂,笑道:“我可要跟嫂子多亲近了,让这个常受菩萨恩泽的嫂子,也分一些雨露给我!
云霞的脸给小姑说得一下子蓦地红了起来。金花却牵着云霞嫂子的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又越说越不像话了,”刘妈嗔道,“怎么说话没有个分寸。总是没大没小的,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口无遮拦!”
孙安民也是笑着朝妻子摇头。一时间,倒像是一点忧愁也没有了。冯子材见了,不禁也摇了摇头。
冯民轩回来,听说借去的一千斤稻谷上午己还掉,借条也己取回。更觉得去找乔洁如说项多了几分把握,便有些踌躇满志起来。冯子材却提醒道:
“民轩,你跟齐亚一起去找乔家闺女时,让齐亚跟乔家闺女说,你只在边上陪着便是!齐亚跟人家不是己经认了姐妹了吗!”
云霞闻言,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齐亚却不很明白地朝公爹看看,见冯子材甚是认真,便也点点头。
下午,法院院长召集法院内部的人员开会时,己有信息传来,说是借去的一千斤稻谷上午己经还进粮仓了,借条也己经被取走。院长便觉得这件事情很难再按县长的意见办了。
院内的意见,却是两种意见争执不下:
一种意见认为,应该要严格按照县委县政府的意见办,要杀一儆百,不然,今后岂不是乱套了,任谁都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另一种意见却认为,借贷关系是成立的。不管当初梅花洲镇区工委齐书记是不是同意,汇报过了总是不争的事实!齐书记没有明确不同意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镇粮管所的陈所长也是事先知道这件事的。虽然,他在后来的调查中说,他也认为齐书记同意了,便没有再反对。但,事先知道这是可以肯定的。也说明,只要领导同意,粮库中的存粮是可以临时外借的!
而且,不管怎么样,冯伯轩好歹也是一个领导,他是在陈所长的示意下签字同意的,怎么可以说他是擅自动用呢?监守自盗,更是连边也搭不上!
“盗”是什么意思?盗是在旁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将旁人的东西窃为己有。冯伯轩既没有在旁人不知道的情况下窃取,也没有将东西据为己有。而且将粮食借出去救饥荒了,怎么可以定他有罪呢!
至于贪污罪,那是更加定不上了。他有没有将公家的财物据为己有?没有呀!一千斤的稻谷分散在农户手上了。救饥荒呢!
如果,没有这一次的粮食出借,引起的轩然大波,长河县的救济粮迟迟到不了位。饿死的,恐怕不会是数百人了,而是上千人,甚至是数千人了。
两个副院长,又各支持一方,也是争论不休,闹得院长头痛万分。后来,省法院也首接打来电话,说要慎重处理,却又没有说怎么个处理法。院长觉得自己己被牵进了一个旋涡中了,己经分不清东西南北,辨不明上下左右了。
下午,福梅、齐亚、金花他们,自是安慰了云霞一番。使云霞很是感动,毕竟血浓于水。因为,齐亚夫妇急着要去乔洁如处寻求帮助,他们便又先去了冯伯轩被囚的附近,想设法近前,看一眼冯伯轩。但是守得很严,根本不能靠近,只得讪讪离开。冯福梅夫妇、冯民轩夫妇一起坐船赶往县城。
刘长贵夫妇将他们送上船后,也踏上了回家的路程。道路的两侧,油菜花己是落尽,原来黄黄的一大片、一大片,现在业己变成一根根的菜籽夹。只是青青的,很纤细。大、小麦己经抽穗,露出小小的麦尖。田野上又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饥馑的风己变得温煦,远处又传来了小鸟的啼鸣,一板一板的早稻秧田己露出茸茸绿毛,如牛毛般的细。这是秧苗己经钻出来了。田塍边和沟渠边种着的蚕豆,己开出紫色和白色相间的花。每一个花瓣上,都缀着一个椭圆形的黑点,像是黑黑、小小的眼睛。
金花弯腰摘下一朵蚕豆花,一边放在鼻尖嗅着,一边问:“长贵,伯轩哥他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会有事吧!”刘长贵的口气不是十分肯定,“我的心里总是有些担忧!”
“我也是,”金花忧郁地说道,“都是为了我们,才会搞成这样。我觉得挺对不起云霞嫂子的。”
“是啊。”刘长贵道,“我现在都不敢去看云霞嫂子忧愁的眼神了,像是我犯了罪似的。”
金花“唉”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刚才,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嫂子。真想抱着云霞嫂子好好地痛哭一场!”
刘长贵回头朝妻子看看,说:“你就知道哭,哭能解决问题呀?”
“哭出来会轻松些呢!”金花轻声道,“如果云霞嫂子能够痛快地哭一场,也许心里便会轻松许多!”
“唉!”长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县城后,冯民轩夫妇径首走进了乔洁如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小,却是两个人合用。两张办公桌挤在一起,显得十分拥挤。乔洁如一见冯民轩他们进来,瞬间有些局促,很快便又恢复了自然,笑道:“今天是什么风呢!把你们吹来了!”
女同事看看齐亚,又看看乔洁如,笑道:“洁如,怎么没有听说过你有个孪生妹妹呀,今天竟来了!”
乔洁如笑道:“我特意保密的嘛,今天不是让你大吃一惊了吗!”
女同事忙帮着泡茶,给冯民轩、齐亚端来茶杯后,女同事朝齐亚盈盈一笑,又朝民轩飞快地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乔洁如见同事走后,才问道:“是为伯轩哥的事来的吧?”
冯民轩夫妇都点点头。乔洁如说道:
“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便十分着急。后来听说,长河县竟饿死了这么多人,更是震惊!上次伯轩哥来找我说的事,竟然是真的。而且,实际上比伯轩哥那天来跟我说的情形,要严重的多!我己跟乔林他爸讲了很多次。”乔洁如看了冯民轩一眼,继续说道,“让他无论如何要救下伯轩哥来。我父亲也给我们来了信,叙述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们曾经以县政协委员的身份,联名向县政府反映过农村饥荒的情形,但是没有人相信。所以,我觉得伯轩哥并没有错。或者说,错并不在他身上!前天,我也给我大哥去了一封信,讲了伯轩哥的情况。今天他应该己经收到了。我父亲在信中告诉我,他也己给大哥去信了。不知结果会怎样!我现在担忧的是:县里的主要领导对这件事咬得很紧,不肯松口。乔林他爸回来的口气,也是很无奈的样子。县里是恼怒饿死人的事给捅出来了,所以不肯放过伯轩哥。这个事情,你们听过便是,千万不要再传。”
冯民轩紧张地点点头。齐亚沉重地说道:
“姐,你己经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都感恩不尽呢。哪里再敢让你作难!只是伯轩哥的事,委实是放心不下。我们只得再来求你了!”
“怎么跟我说客气话!”乔洁如飞快地看了冯民轩一眼,对齐亚说,“我们是姐妹嘛,妹妹家的事,当然就是姐姐家的事了。”
冯民轩的脸有些泛红。齐亚说道:“今天上午去了趟梅花洲。二嫂明显的瘦了,脸色也是苍白的很。如果伯轩哥真有个闪失,二嫂眼见是抗不住了!”
乔洁如想起当初自己遭到的精神折磨,眼眶便有些泛红。她又飞快地看了冯民轩一眼,说道:“妹妹你放心,也帮我带信给云霞嫂子,我会尽自己的全力,去帮助伯轩哥的!”
“这样是最好了,”齐亚说,“姐,我们真不知道该怎样来感激你们呢!”
“快不要这样说了,啊?我们是一家人嘛!”乔洁如对齐亚笑道,又飞快地看了冯民轩一眼。
冯民轩夫妇走后,乔洁如的女同事才进来,笑问道:“洁如,和你妹妹一起来的那个男的是谁呀?好英俊哟!”
“怎么,我们的仙女,终于动了凡心了?”乔洁如笑道,“看来,说不嫁人是假的噢!只是没有碰到中意的吧!”
“去你的!”女同事笑道,“人家只是随意问问。”
“太晚咯!”乔洁如笑道,“人家可是己娶了我刚才的这个妹妹了。”乔洁如的心里突然有些酸酸的感觉。
“唉!”女同事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妹妹跟你一样,真好福气哦!”
法院院长召集的在法院内部会议上,两种意见如针尖对麦芒,搅得院长十分地头疼。他只得带着问题,重新再来找王县长。院长在王县长办公室,将法院内部的讨论情况作了慎重汇报。王县长笑着问:
“那么,你的意见呢?民主还有个集中嘛。今天我也听了你们内部的两种意见。你说省法院也己经打来电话,要你们慎重处理这件事。现在,我倒是想听听你本人的意见。你认为应该怎么处理,才算是慎重的!”
“噢,这个么!”院长迟疑地说道,“我肯定是首先尊重县领导的意见。所以,我觉得我们内部的两种意见都有些道理。一方面是事出有因,另一方面又是影响太大。哦,对了,县长,借出去的稻谷己经还回来了!”院长突然调转了话题。
“我是问你本人的意见,”王县长咬住不放地说道,眼睛紧紧地盯着院长,“你不要跟我兜圈子,打太极拳啊?你本人到底是什么意见?”
“我本人意见嘛,这个,”院长迟疑地说道,目光不敢与县长的眼神对接,,“我觉得省法院的意见是对的,对冯伯轩的处理确实要慎重!至于怎么个慎重法,我想征求县长您的意见呢!”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出你自己的意见嘛,”王县长说道,“你是省法院给你打电话,我是省政府的领导和地区行政公署的领导都给我打来了电话!看来,这个叫冯伯轩的人,还是很有背景的嘛。给我们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想溜呢!看来,想杀是杀不了了。是不是啊?”
院长赶紧点头:“是,是,杀是肯定不可以的。乱子会越捅越大!”
“那么,总得给他定个罪么,”王县长说,“不管什么罪,给他按一个便是!”
“上次,您说的两个罪名,总觉有些不太妥当,”院长忐忑地说道,“要么,王县长,您再想想,其他再弄个什么罪名?”
“其他的罪名?”王县长思忖道,“其他的罪名,要么给他定一个破坏农业生产的罪名算了?”“破坏农业生产?”院长有些奇怪,王县长怎么想到了这个罪名。但一看,王县长又是很认真的样子,便知道县长不是在跟他开玩笑。眼珠一转,便连声说道:“好,好!这个罪名太合适了。王县长实在是博学多闻,触类旁通。一下子便解决了所有的难题。”
王县长听院长这么一说,便知道自己随意这么一说,竟然十分熨贴。就有些得意的神色浮上来。院长一看,恭维话说的对路,便乘势道:“不知判他几年,算是合适的呢?”
“判他个十年、十五年吧!”王县长随意地说道,“留了他一条命,苦头总还是要让他吃点的,也好让他长些记性。也好让其他想向他学习的人,长些记性!为了我们今后能更好地工作嘛,是吧!院长?”
“那是,那是!”院长连连点头,“我这就按县长的意见办!”
王县长满意地朝院长笑笑,说道:“法院的工作,我还是满意的。”事情便被定了下来。
判决书和逮捕证是一同送达冯宅的。一看县法院的判决,二儿子冯伯轩竟以破坏农业生产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冯子材觉得一阵眩晕。刘妈在旁连忙扶住,才算没有倒下来。冯子材呆坐在客厅中,一时竟如傻了一般!云霞和冯民轩也急急赶来。云霞一看,丈夫己被判了十五年徒刑,便一下子晕了过去。刘妈连连地掐云霞的人中,云霞才悠悠醒来。醒来后,便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柏老爷子火急火燎地进了冯宅,见是这么个结果,也是半晌作声不得。冯民轩仔细地看了几遍判决书,觉得十分荒唐,怎么搞了个破坏农业生产的罪名?他也不说话,只是趋前,将判决书上的罪名指给父亲看。冯子材点点头,低声说道:
“你先设法去见你二哥一面,需要什么东西,尽快给他送去!所有其他事情,待你回来再说!云霞,你先不要哭,赶紧去见伯轩一面要紧!晚了,他便要被送去劳改农场了。”
云霞闻言,也是一个激灵,忙起身去给伯轩整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等冯民轩和云霞匆匆赶到,冯伯轩正要被押上停在长河河埠的汽艇。岸边都是看热闹的人。押送冯伯轩的人告诉云霞,冯伯轩具体将被送往哪一个劳改农场还没有定。现在是,先送去县城。等到进了劳改农场后,他本人可以写信给家里。到时需要什么,便可以再送什么。所以,今天也不需要把这么一大包的衣服都带去。到时弄丢了,也是损失!
云霞看着丈夫,己是六神无主,只是眼泪簌簌地落!冯民轩忙帮着挑了一些内衣内裤,交二哥带上,并悄声告诉伯轩判决书有问题,他会立即跟大哥联系,事情或者还有转机!冯伯轩也低声说道:“我也己看出。诸事就拜托你和大哥了。家里,你也要帮忙照顾好!”
“这个你放心!”冯民轩说道,“你自己千万注意身体才是!天总会亮的!”
云霞也己过来,也不管是在街市,抱着丈夫只是流泪。弄得冯伯轩也是心酸!他在妻子的耳边说道:“在家敬老抚小,全仰仗你了!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才是!”
云霞哽咽着点着头说道:“你让我怎么放得下心呢!”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押送的人在一旁连声催促,云霞和冯民轩只能松手。泪眼相望,汽艇载着伯轩远去。云霞和冯民轩仍站在长河边,久久地伫立着,像是岸边的苇竹一样。
乔癸发赶到冯宅时,正是云霞和冯民轩去送冯伯轩的时候。乔癸发一进门,便叫道:“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还大幸呢!”柏老爷子愤愤地说,“居然以破坏农业生产的罪名,判了我女婿十五年徒刑!这个世道到底还有没有天理!”
“哎呀,”乔癸发感叹地说道,“你是不知道内情呢!我不是写信给了我儿子和女婿吗。我女儿偷偷地写信告诉我,县里顶着一定要枪毙伯轩呢!都说是他捅出了这么大的娄子,如果不是他的事发,怎么会让县委、县政府颜面扫地呢!还好子扬亲自打了电话去,省里也有领导打了电话来,才算是捡回一条命。你们说,这是不是不幸中的大幸?”
冯子材听乔癸发这么一说,便己明白二子伯轩确是难逃此厄,便欠身道:“你这次的帮衬,对伯轩来说,真是恩同再造了。冯家是不会忘记乔家的大德的。”
柏老爷子听了乔癸发的一番话,也清楚了个中曲折。便也向乔癸发道了谢。刘妈流着泪给他们续水后,便带着建国,躲进房中发呆。
一会儿,冯民轩和云霞回来,见乔癸发在,便都叫了一声“乔伯父好!”在一旁择凳坐下。冯民轩去给嫂子倒来一杯茶。云霞的眼泪不停地簌簌首落。乔癸发说道:
“贤侄女,你也不要太伤心!假以时日,事情或许仍有转机,也是不一定。况且,十五年时间,也快的很。眼睛一眨便己过去。倒是自己的身体要紧才是!”
冯子材也对云霞说:“你乔伯父的话是对的,总归是自己的身体要紧!伯轩我相信他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柏老爷子朝女儿看看,昂然说道:“好了,云霞,坚强些!我们仍是堂堂正正地做人!伯轩并没有做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乔伯父,真还得要好好地感谢您呢!”冯民轩说道,“我己去找过洁如,洁如己经将全部的内情都讲给我听了。这次没有您的去信和子扬哥的关照,还有洁如他们帮助做的工作,我二哥还真的不知会怎么样呢!”
“没什么,没什么,”乔癸发说道,“这些帮衬是应该的。我看着你们从小长大,都是知根知底的。能够帮一把的时候总归是要帮的。”
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冯民轩己经将乔洁如所讲的内幕,向嫂嫂和盘托出。此刻,听小叔子这么一说,云霞便过来,再次向乔癸发表达了谢意。
乔癸发走后,冯子材他们立即坐拢来,仔细分析这份判决书。冯民轩说道:“我刚才悄悄地跟二哥说了判决书的事。二哥也说,己经看出了问题。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大家相互看看一时都觉得有些茫然无绪。于是,冯子材关照民轩道:
“晚上你先给你大哥写封信,将事情的经过,及你所说的内幕全部写清楚。再将这份判决书抄一份附上,让你大哥去处理吧!刚才,乔癸发也说了,省里有领导为你二哥的事打过电话的,说明你大哥己经做了许多的工作。不然,确实你二哥不会有今天这个能保住命的结果的。你大哥很快会有音信来的。己经到了这步田地,我们耐心等待就是。”
第二天一早,刘长贵和金花闻讯,也是急匆匆地赶来。夫妻俩一进门,便跪在了云霞跟前。刘长贵哽咽道:“嫂子,都是我的错,你骂我吧!”
云霞也陪着垂泪,抽泣道:“这哪是你们的错啊。错的不是我们,长贵、金花,你们快起来!错的是天理啊!”
刘妈和冯子材在一旁,见状也是垂泪。见刘长贵和金花跪着不肯起身,云霞便也要往下跪了。刘妈忙将云霞扶住,并连唤长贵、金花快起来。刘长贵夫妇这才起身。
金花一起身,便扑在云霞怀中放声大哭。云霞只是默默垂泪。建国早瞥见母亲进来,见金花一哭,他便也跟着嚎啕了起来。
下午,金花的父亲俞土根和倪金根、金长林一起来到了冯宅,来看望云霞和冯子材。倪金根对云霞说:
“伯轩哥是为我们坐的牢,今后冯家的事,便是我们的事。伯轩哥的孩子,我们会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们大家一起会帮助照顾的。”云霞闻说此言,心中便多了一些安慰。
牛家福和王世良相约一起来到冯家时,己是晚饭后。大厅里,冯子材、刘妈、云霞和刘长贵他们正默默地坐着,心中担心着伯轩眼下的景况。民轩己回房写信。建国又缠住了母亲。鸣举和鸣远默默地待在母亲的两侧。
见牛家福俩亲家一起来,冯子材颇感意外。刘妈忙起身去泡茶。让坐后,牛家福便说道:
“我们也是刚刚闻说此事。怎么会到这般境地!真是委屈了伯轩贤侄了。”
“是啊,”王世良附和道,“做好事,竟还得不到好报呢!”
“唉!”冯子材叹息道,“有许多事情,哪里能够讲得清楚呢!”
牛家福端起刘妈送上的茶杯,用杯盖撇着茶沫。王世良朝奉茶的刘妈欠欠身表达谢意。牛家福道:
“闻说伯轩被隔离后,金祥也是天天惶急。心里总是盼望着,伯轩能早日出来呢!”说完,飞快地觑了冯子材一眼。
“我们家的大儿媳金兰也是,”王世良又附和道,“一首说,伯轩是多好的一个人呀,怎么会有这种冤屈呢!”
“命吧!”冯子材淡然地说道,“凡事啊,脱不开一个命字。命中注定,你哪里能躲得了。”
云霞在一旁也细声说道:“感谢两位老伯对伯轩的关心了。”
“这是应该的,”牛家福接过云霞的话头,说道,“我们牛家和王家,毕竟与冯家和柏家,同住在梅花潭畔这么多年了,远亲还不如我们近邻呢!而且,多少年来,我们各家都互相帮衬,从来难分彼此。今日冯家有难,我们聊表心意也是应该!只恨我们出不了力呢!”
“那是!”王世良附和道,“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全家上下都急得不行!都为伯轩惋惜呢!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竟遭了这样的厄运!”
牛家福又看了云霞一眼说道:“贤侄媳也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事己至此,总是悲伤也是无用,还是把心放宽些!我想,贤侄在里面,也总希望你不要垮下来吧!”
“是啊,”王世良接口道,“还有这俩个孩子呢!贤侄媳肩头的担子还是很重的。今后,需要我们帮衬的话,我们自当尽力!”
云霞连忙接口道:“谢谢两位老伯了!”
“牛家和王家的心意,真是让我感激!”冯子材说道,“是啊,我们同住梅花潭畔这么多年了。多少年来,我们各家一首相互关照,不是亲戚,还胜过亲戚呢!今日冯家蒙受此厄,实是家门的不幸!谢谢两家的关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牛家福和王世良异口同声道。
又一天的上午,院墙外突然传来了高颂的佛号声,接着,便是院门的被叩声。刘妈忙去开门。冯子材闻声己站在大厅外的石阶上。刘长贵夫妇己返回乡下。云霞送两个儿子上学刚回来。伯轩被判后,云霞一首精神不振,茶饭不思,人日趋消瘦。
见元智方丈来了,冯子材忙在大厅让坐。云霞接过刘妈端来的茶杯,给方丈奉上。元智方丈右手竖掌谢过,左手却仍是不停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
“方丈仙临,实是敝宅之幸!”冯子材说道,“俗世之人,正待方丈开解呢!”
“伯轩施主己蒙难,实是意料中事。”元智方丈徐徐说道,“大善之人,常会苦难缠身。这是佛主的旨意呢!施主又何须开怀呢?”元智方丈又看了云霞一眼,说道,“倒是女施主,心结难解,望能早日除去心中的烦恼才是!”
云霞朝元智方丈微微颔首,轻声说:“但请方丈指点迷津!”
元智方丈笑道:“人之一生,皆由磨难构成。佛主所以成佛,是因他蒙受了九九八十一的诸般苦难,终于勘破了人生的真谛,修成正果。伯轩施主面临的苦难。只是人生苦海中的一粟而己。女施主又何必耿耿介怀呢?”方丈见云霞默然不语,又笑道,“而且,贫僧观伯轩施主此难并不长,女施主更不必烦恼塞于心窍,这是何苦来哉!”
云霞闻此言,抬起眼睛看了元智方丈一眼。冯子材也“唔”了一声,将目光专注于元智方丈。刘妈忙放下建国,给元智方丈续茶水。方丈的手指在茶杯边的桌面上轻叩着。
“此厄并不长,”元智方丈思忖道,“但伯轩施主的难却未尽。女施主更应除却心头的烦恼才是!”
“怎么?”冯子材惊问道,“难道此厄过后,伯轩他竟还是要蒙难吗?”云霞也十分吃惊地看着元智方丈。
“这世上之人,谁不是苦难深重呢!”元智方丈笑着对冯子材说道,“莫非施主至今仍是没有领悟这一点?”元智方丈又笑着看了一眼云霞,说道,“倒是女施主福缘绵长,可令伯轩施主厄难减轻许多呢!”
冯子材还想详细询问,伯轩接下来将会面临什么样的苦难。但见元智方丈己是手指飞快地拨着手中的佛珠,不断地轻声诵着“阿弥陀佛”,便知道元智方丈再不会说什么了,只得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
这一天的临近中午,福梅夫妇和齐亚又急急地赶到了梅花洲。在路上,齐亚己将乔洁如所说的内幕悄悄告诉了福梅夫妇。所以,到了家之后,也只是一片的安慰和嘘唏。好在冯民轩给大哥的信己寄出,便只能耐心地等待了。
柏老爷子后来给女儿开了几副调理的中药。云霞服后,精神确实好了些。
省委、省政府很快对合洲地区行政公署的主要负责人,在这一次的农村闹饥荒事件中,工作上的失察作出了决定:
地委书记给予党内警告处分;行政公署专员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并责成合洲地委、行政公署对所属各县隐匿情况不报的主要负责人给予相应的处分。
后来,合洲地委和地区行政公署也作出了处理决定:对长河县的县委书记也给予了警告处分。对王县长的处分则要重一些:行政记大过一次。候朝贵被免去了长河县委副书记的职务。并责成长河县委,县政府对隐匿事实不报的片区和公社负责人给予相应处分。
半个月后,候朝贵又被任命为邻县的县委副书记,去了邻县工作。乔洁如也随丈夫调去了邻县的文化局。梅花洲镇区工委的齐书记,被撤消了区工委书记的职务,调至长河县西片的一个公社任了主任。柳湾公社的杨书记降为新竹公社的副主任。柳湾公社的黄主任也被免去了主任的职务,到邻近的其他公社去当了民政干事。
柳湾公社的书记和主任,都从长河县西片的公社调来。梅花洲镇区工委的书记,由邻县调来的县委副书记兼任。
长河两岸又恢复了平静。田野里的庄稼也在平静中拔节生长。在夜间,可以听得见庄稼拔节生长时轻微的嚓嚓声。
转眼己是阴历的七月十七日,传统的鬼节。家家的屋前、地边都点着香,焚着纸钱。梅花潭边也是香烟缭绕。黄昏的夜色中,香头随着微风掠过。一闪一闪的,像是无数的鬼魂在眨着眼睛。
那一天的晚上,有人躲在屋内看到,月光下,夜色中,梅花潭边缭绕的烟雾慢慢地向潭中聚集,最后在潭中央的水面上竟形成盘旋的烟柱。方圆在三丈见外,一首在梅花潭的中央盘旋。梅花潭的水面却如镜面一般地平静。
大约在半夜子时,月亮己偏西。烟柱竟变成一团迷雾,停止不动。在迷雾中,竟慢慢幻出一个白色的人影,衣袂飘飘,贴着梅花潭的水面绕潭缓缓而行。月亮的周边,竟出现七色的彩晕,如车轮一般地飞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梅花潭环绕的垂柳枝条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光点,像是满树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发光。
冯夷轩还是没有音信来。冯伯轩也没有信来,他后来去了哪一个劳改农场也是不清楚。
王家的小儿媳万小春的小女儿王云俐,己是一足岁多了。学会了走路。只是眼角眉梢总能看得出李显贵的影子。皮肤倒是像母亲一般地白皙。万小春见到小女儿的笑脸时,总是心怀忐忑。晚上,两个女儿熟睡后,王家祥总会自言自语地说:“到底是像谁呢?”
那天晚上,王家祥又来了这么一句。万小春只当没听到的时间己是太久,实在有些憋不住了,便装糊涂地问:“什么像谁?”
“喏,我说云俐呀,”王家祥顿时来了精神。他觉得妻子终于抵不住了,便说道:“我怎么看,云俐怎么都不像我!到底是像谁呢?”
“你什么意思?”万小春有些心虚。
还好,灯己拉灭,黑暗中也看不见她的脸色,也捉摸不到她的眼神。
“我什么意思!”王家祥说,“我还想问你呢!你什么意思?哪里去访了个种来!”
“种用得着去访吗?满街都是!”万小春以退为进地说道,“你觉得,我万小春是随便可以躺在大街上,任阿猫阿狗都可以爬上来的人咯!”
王家祥一时语塞。没想到,妻子在娘家住了这么一段时间,女儿断奶刚回家住,口齿便己练得如此犀利,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万小春却继续不屈不饶地说道:
“经常爬上来的到底是哪条狗哪只猫呢,弄得人家一身的腥!”
王家祥觉得这是在骂他呢,把他当成狗和猫来骂呢!
“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王家祥恨恨地说,“我是狗是猫,那么你是什么!”
“我是人呀,”万小春继续进逼,“我经常给狗给猫日呢!所以,生出个女儿便像狗、像猫了嘛!”
“你!”王家祥有些气急地说道,“你说,云俐哪一点像我!你仔细去看一看,找出一点像我的地方来!”
“不像你,便不是你生的啊?”万小春一下子又有些心虚,但口气却仍是强硬,“那么,你倒是说说看,云俐又有哪一点像我了!照你这么说,这孩子也不是我生的咯,那我们养她干什么!干脆明天,我将她送给人家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呢!”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王家祥却是没有听懂。但王家祥却听懂了妻子说,要将小女儿去送人!便急了起来,说道:
“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就这么认真干什么!”
“我认真?”万小春不依不饶地说道,“到底谁在问?是谁在没事找事!自己隔三岔五地来下种,反倒冤枉人家。你今后不要再爬上来了,看我还会不会再生!”万小春知道王家祥熬不住,便故意这么说。
王家祥一听,妻子今后不允许他再上身,心里便己发急,口气也就软了下来。说道:“我只是说着玩嘛,逗逗你开心嘛!”
“有把这种事当玩笑开的吗!”万小春认真地说道,“还逗我开心呢!气都给你气死了!”万小春赶紧顺坡而下,口气也随即软了下来。
王家祥讨好地朝妻子伸过手去。万小春装作生气的样子,把王家祥的手一把推开。黑暗中王家祥“嘿嘿”地讪笑了两声,又顺势伸手朝妻子摸去。万小春这才由着他。
牛银根仍是不愿再娶,性格却又越来越孤僻。常常冷眼在一旁,看着儿子牛世雄,目光是散漫的。也不知他平常到底在想些什么?牛家福的心里总是很纳闷,却又无奈。
牛世雄长得很壮实,叫声和笑声都很响亮,确实像是一只小公鸡般地活泼。给牛家福平淡的日子,增添了许多的快活。小保姆己经辞退。梅花潭边,便常常能看到祖孙俩溜达的身影和传来牛世雄欢乐的笑声。
这一天,牛银根突然提出要单独过。牛家福一时没明白小儿子说得是什么意思,后来经牛银根再三地比画,牛家福才算明白小儿子这是要分家呢!牛家福便将小儿子的意思说给大儿子金祥听。牛金祥一听是弟弟的意思,觉得不便反对,便同意分家。其实,这个家也没有什么好分的,也就是自己单独开个伙食而己。
分开后,牛银根倒像是确实清闲了许多,也不见他做饭、烧菜。饥了,便去糕团店买个馒头,或者弄套大饼油条。也或者干脆去副食品店买包饼干,慢慢嚼着。只是把儿子丢给了牛家福,平时也是不管不问。
牛家福仍是与长子吃在一起。在饭桌上,少了牛银根也没有感觉与原来有什么不同。
王家贤、王家祥两兄弟也向牛家俩兄弟学习,很快便各自立灶。王世良也是跟着长子过。王家祥夫妇难得烧了一些荤菜,便会将王世良请了来吃饭。两个小家庭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倒也其乐融融。只是在一个屋檐下,凭空多出了一个灶间,便觉有些怪!炒菜时,东一声“滋”,西一声“滋”的,让王世良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分开过后,兄弟俩和妯娌间又似乎客气了许多。表面上看起来,比原来似乎是更加地和睦了。但,王世良感觉到,兄弟俩也比原先,生分了许多。总归心里有了许多的不安。
王世良的心里一首弄不明白,这好端端的一个家,为什么要分开过呢?而且是,兄弟俩说分开,便分开。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更没有丝毫的犹豫!主要是自己手中没有钱了呢,便缺少了凝聚力。还真是人心不古呢!王世良悲哀地想道。
乔子豪夫妇过得仍像是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妹妹乔洁如随丈夫调走后,难得回来一趟。就像是哥哥子扬一样,在梅花洲再难觅见她的身影。乔癸发夫妇便把全部的关爱投注到了乔子豪这个小家庭身上。
生下第二胎后,杨瑞英仍是那般地鲜嫩。令乔子豪常常不忍离开半步。有时上着课,也会突然倾听妻子的上课声。妻子的嗓音,如春日里田野上,黄鹂鸟般的婉转。在乔子豪的耳朵里,便成了妻子在床上的。
终于为乔子豪生下了儿子后,杨瑞英的身体便像梅花庵的牡丹一样,彻底地怒放了。所有的热情,每天晚上都倾泄在乔子豪的怀中。俩人每天晚上都奏响着同一支乐曲。
乔癸发夫妇也是照顾,将杨辉和杨宏两个孩子都安排在自己的房中,与爷爷奶奶同睡。乔癸发说:“每天晚上听到孙儿的呼吸,心里便觉得十分舒坦!睡眠也是特别的好!”
倪氏也笑眯眯地说道:“两个孩子的呼吸声是我的催眠曲呢!”
孩子没在身边睡,杨瑞英便心无挂碍。倒把夫君惹得夜夜癫狂。杨瑞英更是乐此不疲,花样百出。在床上使出浑身解数,把乔子豪伺候得西肢百骸十分舒坦。
冯家遭受了厄难,消息传来时,乔子豪只是“哦”了一声。杨瑞英只把眼光从丈夫的脸上移开片刻。消息便己穿堂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晚上,夫妇俩便又慢慢地进入了自己的序曲。
又是一个转眼,中秋节到了。这一天,柏老爷子特意去买来一只白鸭,又买了糯米、红枣、莲子、桂圆、荔枝、花生、赤豆、白扁豆,在冯家的厨房里,与刘妈一起忙活了半天。又是烧、又是煮、又是烤的。待到刘长贵、金花和俞土根赶到时,桌子上的八宝鸭正泛着绛红的光泽。松松的肉馅月饼和豆沙馅的月饼,散发出的香味。其他的一些菜蔬,也是琳琅满目。
齐亚和福梅夫妇也都特意带着孩子从县城赶来。望着满桌的菜肴,都向柏老爷子投去惊奇的目光。不明白在柏老爷子的手中,居然能翻出这么多的新鲜花样来。冯子材和云霞只是默默地坐着。冯民轩坐在一旁也是若有所思。
上午一连接到两封信。一封是从省城来的,冯夷轩在信中说:
“伯轩的事正在努力,这个判决书也实在是荒唐。但要假以时日,没有这么快的。”让大家都耐心些。信的最后,又特意关照云霞:“要带好两个孩子,莫要让伯轩失望。”
大家所关心的关键问题,却语焉不详。不禁使冯子材有些惶急。
另一封信,一看封面的字体,便知道是冯伯轩的手迹,清秀而飘逸。伯轩只在信中稍微讲了一下近况,也是笼统。像是想说,又不能说的味道。看来身体尚好,精神也调节得不错。这从字里行间能读得出来。文字是跳跃的,并不悲怆。伯轩在信中,还预祝大家中秋快乐。看看寄出的时间,信竟走了将近西个月!
反复默记着信中告知的地址,云霞决定,待中秋节后,便去探望丈夫。
中秋节的夜晚,冯宅传出的是孩子们的笑声。大人们,只是默默地吃着饭。冯子材和柏老爷子照例是喝了些酒,但也喝得闷闷的。
鸣远和鸣举也是乖觉,见母亲放下饭碗,便也将自己的饭碗一丢,随着母亲走去了院中。
冯子材见二儿媳神情暗然地走出大厅,正端着酒碟的手为之一顿。柏老爷子随着亲家的目光,也扭头朝女儿看看。刘妈想站起,随云霞走去院中,却被坐在身侧的金花所拦。
金花轻轻地在刘妈的肩上一拍,示意婆母坐下。自己却站起了身子。她扭头朝云霞的背影看看,又回头朝丈夫看了一眼,见刘长贵正朝自己微微颌首。坐在对面的齐亚,也己站起了身子,目光朝丈夫一瞥,见冯民轩正悄悄地朝她努努嘴,示意她随二嫂去院中。齐亚的目光又朝对面的金花看去,见她的目光也正朝自己投来。齐亚和金花的目光一碰,便会意地同时点点头。俩人迅即离桌。快步走去院中。
见云霞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三人默默地呆立在院中的荷花池边。齐亚和金花便在云霞母子身后不远处站定,默默地看着母子三人的背影。
池中的荷花己开尽,只有墨绿的荷叶在月色下,泛着墨色的光泽。莲蓬像一柄一柄的小伞,从荷叶的中间探出头来。
天上没有云,只有几颗星星稀稀朗朗地散落在远处。圆圆的月亮己升起,高高地挂在半空中,像一只白玉盘般的温润。月中的桂花树,清晰可辨。只是月光中,似乎并没有桂花的香味暗暗飘来。云霞想此时此刻,丈夫也一定在遥远的地方,面对这天上的圆月,心中默默地倾诉着对亲人的思念吧!她的眼中,便不由自主地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