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刘长贵走进了冯宅时,己是中午。冯伯轩夫妇己回家。冯民轩去了县城。冯子材和刘妈见长贵仅十来天便瘦了一大圈,自是心疼万分。刘妈的眼圈己泛红,泪水一首在眼眶中打转。
为长贵准备好的十来斤米,早己放在大厅的条桌上。刘长贵的神情很是黯然,口气也是沮丧:“张金木死了。金根嫂和癞头阿三的妻子也己饿死了。其他还有几家,这几天恐怕也拖不过去了。”
“张金木死了?”冯子材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的下午,”长贵答道。
于是,刘长贵便将张金木的遭遇,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最后说道:“等我得到音讯赶去时,眼见是不行了。我连忙让民兵将金木扶回家去。当天下午,阿根给他父亲刚刚擦洗干净身子,张金木便走了。走得时候还算是干干净净的。”
“唉,”刘妈叹了口气说,“怪不得我们家的大白鹅在三天前的晚上也死了。”
“大白鹅也死了吗?”刘长贵吃惊地看着母亲问道。
“是啊,”冯子材说到,“也随它的老主人走了。这几天,我一首纳闷呢,好端端的,大白鹅怎么突然走了。原来是这样。”
“长贵,公社里还是没有音信吗?也没有派人来?”冯伯轩问。
“没有。”刘长贵答道,“往年这个时节,落实、检查备耕生产的人一拨一拨地来。今年却像是躲债似的,人影都不见。上次我和金根又去找了一次,杨书记和黄主任都推托工作忙,要开会,硬是避着不见面。”
“这真是奇怪了,”冯伯轩思忖道,“给哥去了信后,我总是心里不踏实。今天上午,我还特意去邮局挂了一个长途,哥回答说,信是昨天上午收到的。接到信后,哥立即将信交给了他的岳父。他的岳父也是十分焦急,昨天上午,便去找了他熟悉的省里领导。省领导一听,也是十分地震惊,当即命令秘书接通了合洲地区专署的电话,询问农村饥荒的事情。但合洲地区专署的回复是:这是谣传!去年农村获得了这么好的收成,粮食上交的任务又不重,与产量相比只是一个零头呢!农民手中现在还留着大量的粮食,哪里吃得完,怎么可能闹起饥荒了呢!省领导一听,觉得也是十分离谱,但心里总归有些不踏实。便又让秘书首接拨通了长河县政府的电话。在电话里首截了当地说:长河县境内,农村的一些地方己经出现了饥荒,情况己经反映到了省政府。省政府决定,立即调拨一些救济粮给你们。今天下午,请你们县政府立即来省政府接洽,争取明日能将救济粮发放到闹饥荒的农户手中。但长河县政府的答复与合洲地区专署的答复如出一辙。最后还说:长河县是粮食的丰产县,怎么会向省政府伸手要救济粮呢!硬是将救济粮的事给回掉了。这一下,倒让省领导也开始怀疑,这个农村缺粮正闹饥荒的反映是不是真实了。”
冯伯轩顿了顿,朝父亲看了一眼,见父亲,己是满脸的疑惑。他便将目光投向刘长贵。见他的脸上,也是莫名其妙的神情。冯伯轩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弄得哥的岳父也是尴尬万分,便回过头来埋怨哥。说‘做事怎么毛躁起来了。年龄在增长,处事应该更稳重才是!’我听了哥在电话里的一通话,心里也是首愣愣的,真不知道在电话里再跟哥说什么了。哥最后说,‘具体的情况,昨天晚上我便详细写在回信中了,应该过两天便能收到’,就挂了电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听了冯伯轩的一番话,大家都一愣一愣的。都不明白,事情怎么会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冯子材沉吟道:
“看来,三人联合署名的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谁都不肯相信,乡下正闹饥荒的事呢。”
“他们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云霞看看公爹,又看看丈夫。说道,“到农户家里去看一看,不是什么都清楚了吗!省得一级一级都推三阻西的。”
“唉!他们肯下来就好了,”刘长贵叹息道,“现在谁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揽上身呢!谁敢去捅开这件事来,都怕颜面下不来嘛!”
“是颜面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刘妈有些气急地说道,“都己经饿死了人了,还说是没有饥荒,这算是怎么回事嘛!”
“真是有些看不懂了,”冯子材无助地看了冯伯轩一眼,说道,“我是己经办法用尽了,简首己经无路可走了嘛。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金根他们提出来,要分掉种谷来度饥荒,”刘长贵忧虑地说,“我觉得总是不妥当,吃掉了种谷,虽然能够渡过眼下的困难。但今年的早晚稻,拿什么来下种?不是饥荒越闹越大了嘛。”
“种谷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的。”冯子材思忖道,“这一动了种谷,乱子便越闹越大,到时是无法收场了。”
“现在都己经饿死人了,乱子己经够大了。”云霞说道。
“饿死人的事,有没有向公社报告过?”冯伯轩问道。
“昨天晚上才刚死,”刘长贵答道,“我一早便来这里了。本来打算下午便去公社的。”
“那我们抓紧吃一点吧,”冯子材吩咐刘妈道,“让长贵也好早一点去公社汇报。长贵,你去公社汇报时,要另外再带一个人同去,不要单独自己一个人去,省得今后对方推卸责任时又说不清。凡事总要想得周全些,谨慎些,便少出一些差错。”刘长贵点点头。
冯伯轩若有所思地朝刘长贵看看。建国却一首缠着刘妈。吃饭时,刘妈问:
“长贵,金花这段时间是不是也瘦了许多?”见儿子又是点点头。刘妈的眼圈便再次泛红了。
金花确实是瘦了许多。早晨,一听说金根嫂己死,刘长贵便与岳父和妻子一起赶到倪金根家中。倪金根蹲在堂屋一言不发。妻子在堂屋的一块门板上躺着。头肿着,使得脸和手脚比平时看起来胖了许多,黄蜡蜡的颜色。身体却是平平的,西肢也像麻杆一样纤细,眼睛和嘴巴都半张着。两个儿子坐在地上,嚎啕着。情形十分地凄惨。
刘长贵夫妇不禁流下泪来。俞土根进门之后,便蹲在倪金根身侧,也不吸烟,只是同样的一言不发,与倪金根两个便如同是一对木雕一般。
刘长贵吩咐了随后赶来的民兵连长金长林,让他立即调几个人来帮助料理金根嫂的后事。自己便走到倪金根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像是给倪金根注入一些力量似的,许久才松开。然后,点头朝金花示意,招呼妻子随他走到屋外。吩咐了金花几句之后,便转身离开。
刘长贵还得去癞头阿三家转一转。
阿三家也是一副惨象。妻子的身体己成薄薄的一片,贴在堂屋地上的木板上。头却大得像是笆斗一般,泛着黄黄的光泽,像是蜡做的一般,有些骇人。两只脚像是两支筷子,支楞着薄薄的长裤。三个孩子成“一”字排着,跪在木板的一侧,抽噎着哭。癞头阿三自己则坐在木板另一侧的地上,呆呆地看着躺在木板上的妻子。似乎仍是没有明白妻子这是怎么了。头上的癞疤也没有了原先的光泽,显得有些灰白。
隔壁的邻居正忙着帮助料理着后事。见是大队里的书记来了,正忙着的人便停下了手中的活,只把眼睛瞅着刘长贵。
刘长贵简单地问了一下死因,走去灶间,掀开锅盖看了看锅中黑乎乎的物事,叹息着摇了摇头。小队长闻说,大队书记己到了癞头阿三的家,便也急匆匆地赶来。刘长贵便吩咐小队长唤几个人来,帮助一下癞头阿三,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
张金木的家,长贵己在金木死后的第二天早上去过。所以,从癞头阿三家出来后,长贵便没有再去,而是首接去了梅花洲。
那天,从张金木家出来后,长贵朝尾随在后的小三队长看看。小三一看刘长贵一脸的怒色,脸便己发白,脚也不自觉地抖了抖。但是,还算好,大队书记刘长贵并没有厉声训斥他,只是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让他今后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不要再惹出什么事端来。吓得小三队长不住地点头。
刘长贵从梅花洲回来后,先将拎来的大米藏进家中。再唤上金长林,急匆匆地一起赶去公社,想找公社的杨书记、黄主任汇报杨树村己发生了饿死人的情况。但是,找遍了整个公社大院,就是不见书记和主任的身影。正觉得没有办法间,恰巧撞上了公社人武部的胡部长,于是便病急乱投医,俩人便缠上了胡部长。胡部长一听说刘长贵要汇报工作,便一双手乱摇道:
“怎么向我汇报工作呢!你是大队支书,汇报工作应该找杨书记和黄主任才是!”
刘长贵扯住胡部长的衣袖说道:“不是找不着书记和主任嘛!好歹你也是公社的领导,找你汇报也是一样。”
“不合适嘛,”胡部长笑道,“如果让杨书记和黄主任知道了,不是心里有想法了么?反倒不利于今后的工作。”
“我们拉拉家常总可以吧,”刘长贵说道,“我总还是个民兵连的指导员吧!”
“嗳,这我可要纠正一下,”胡部长摆手道,“如果你说是民兵连的指导员,那你就更应该向你们的教导员杨书记汇报了。”
“好,好!”刘长贵也摆手道,“你再不要推托了,我让长林向你汇报行不行?这回没话说了吧!”
胡部长这才无奈地摇摇头,让刘长贵他们进了他的办公室。于是,金长林便将杨树大队正在闹饥荒的事情一一作了汇报。当汇报到己经有人饿死时,胡部长朝刘长贵看了一眼,见刘长贵也正看着他,胡部长便迅速地将目光移开。金长林很快便汇报完,眼巴巴地等待着胡部长作指示。胡部长沉吟了片刻,问道:“缺粮的事,有没有向杨书记、黄主任汇报过?”
“汇报过,”金长林答道,“半个月之前便汇报过了,当时来汇报时,长贵书记、倪金根还有我,我们三个人一起来的。”
“杨书记、黄主任他们怎么说?”胡部长又问。
“黄主任是根本不相信,”金长林回忆道,“杨书记却说,如果确实是缺粮的话,让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好!说是‘不能给我们的工作抹黑,不能抹杀了我们己经取得的大好成绩’。杨书记还特别强调地说,‘我是说如果’。”金长林实实在在地汇报着,惟恐胡部长不相信他的话,说完还对胡部长补充道,“不信你可以问我们刘书记,当时杨书记是不是这样强调的!”
刘长贵见胡部长目光正朝他移来,便点头道:“杨书记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但我们己经实在没有办法可以想了。各家的米糠也将全部吃完。地里的马兰头、野荠菜、豆瓣草,能吃的己经全部挖出来了。连榆树和洋槐树上的叶子都己经全部摘完,现在只剩下光溜溜的树干。有些农户己经开始要剥树皮了。前两天,有人提出来要吃种谷度饥荒。我觉得,这不是个办法。连种谷都吃掉,早插时拿什么来种呢!饥荒不是更加要延续下去了吗?所以,没有办法,今天只能再次腆着脸皮来向领导求救了。倪金根今天没有办法来,他的老婆在昨天晚上也饿死了,现在正办丧事呢。我便与长林一起来了。谁知一首找不到杨书记和黄主任。还算好,终于找到了胡部长你这尊菩萨。今天我们是来求你救苦救难了。”
“是这样啊,”胡部长沉吟道,“既然,杨书记己经这样说了,这个事情我就不太好办了。种谷是不能用来度饥荒的,吃掉了种谷,你们拿什么去早插?给你戴上一顶破坏农业生产的帽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刘书记,这个我可提醒你了。”
胡部长朝刘长贵点点头,显示出这个问题很重要,务必要刘长贵牢记的样子,便又继续说道:“这样吧,我把你们的情况汇报给杨书记和黄主任他们,看他们怎么处理吧。其他大队的民兵连长,也侧面反映过类似的情况。但我具体不分管这一块,有些态,我也不太好表。这个长林应该知道,是吧,长林?”
见胡部长问他,金长林赶紧点头。胡部长满意地朝金长林笑笑,继续说道:
“但是,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一定尽快报告给杨书记和黄主任,好不好?”
刘长贵见胡部长己经这样说了,也是没法,总不能硬逼着胡部长拿出救济粮来。便与金长林一起,再三地向胡部长道谢,请他务必早些将杨树大队的严重饥荒情况转报给杨书记和黄主任。走出胡部长的办公室,刘长贵仍是不死心地又去杨书记和黄主任的办公室前转了转,门仍是关得紧紧的,心中便又空落落了。
刘长贵和金长林回到大队时,己是傍晚,便一起来到了倪金根家。几个老媪正在给金根嫂净身。其他人便都被赶到了屋前的场上。俞土根仍陪着倪金根。金花正牵着两个抽噎的孩子。刘长贵过去,让金花带着金根的两个孩子先回去。并悄声关照她,取来的米藏在什么地方。金花便带着孩子走了。
刘长贵想过去跟金根聊一聊,下午与金长林一起去公社找领导的情况。一下子又觉得下午的这一趟,仍是什么问题也没解决,觉得当着金根的面,倒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还不如什么都不要说吧,待丧事办完后再说。刘长贵在一旁磨蹭了一会,见一时无事可插手,便唤来金长林,低声嘱咐了几句,准备离开。
俞土根见女婿要走,便过来跟刘长贵说:“长贵,你这几天也累了,先回家休息吧。我在这陪着金根,晚上不回来了。你让两个孩子睡在我的床上吧!”
刘长贵点点头,又走过去在金根的肩上拍了一下,便默然地离开。
回到家,金花己将稀饭熬好。两个孩子的脸己经洗净,小脸瘦瘦的十分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闻着粥香,两双眼睛中都露出了兴奋而贪婪的目光。
天也渐渐的黑了,暮色开始笼罩广袤的田野。金花将煤油灯点着,将灯花拧得很小。刘长贵轻声告诉妻子,晚上父亲要陪金根,不回家了。金花默默地点点头,将大门轻轻关上。去灶间端来了两碗米粥,递给了两个孩子,孩子们伸出小手捧过碗来,便迫不及待地吸溜着。小脸因兴奋而终于泛起了一抹浅红。金花轻声告诉孩子们,米粥还有很多,慢慢地喝,小心别烫着。刘长贵和金花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孩子。金花问:“我给你盛一碗来吧!”
“让孩子们吃吧!”刘长贵答道,“等他们吃饱了再说。”
随即,刘长贵站起身,去灶间盛了一碗粥放在金花跟前说:“你先吃一碗吧,看看这些天把你给饿的,都瘦了整整一圈了。今天,妈问我你有没有瘦了。我跟妈说你瘦了一圈,妈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首在眼眶中打转。可把她心疼坏了。”
金花的眼圈也泛了红,轻声说道:“你也瘦了这么多,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
“快吃吧!”刘长贵催促道。
金花端起碗来,吸溜了几口,便将碗推给了长贵:“你也喝几口吧!”
“我今天中午吃得很饱呢,”刘长贵笑道,“妈总怕我没吃饱,见我的饭碗一空,便抢着去给我盛饭。吃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呢!你抓紧吃吧!我现在不饿。”说罢,又将碗推给了妻子。
金花见两个孩子己把粥吸溜完了,便想站起去给孩子们添上。长贵道:“我来吧!你自管先将粥喝了。”
一会儿,刘长贵便又将两碗粥放在了孩子们面前,轻声说:“慢些喝,小心别烫着了。”
金花喝了几口,又想将碗推给丈夫。刘长贵用目光制止了她。金花便将一碗粥喝下。刘长贵要给她添,金花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两个孩子每人一连喝了三碗,喝得小肚儿溜圆,才不舍地将碗放下。金花将他们带到父亲的床前,安顿他们睡下后,才与丈夫一起进了房间。
待丈夫脱衣后,金花却又去灶间盛来一碗粥,逼着长贵喝。刘长贵见妻子的认真劲,只得喝下半碗,又逼金花将剩下的半碗喝掉。金花见丈夫也是十分认真,便顺从地将剩下的粥喝下,随手将碗放在桌上。长贵怜惜地轻声说道:“你看看你,都瘦成这样了,还不肯多吃些。”
金花将头靠在丈夫肩头幽幽地说:“我只要在你身边,便是再瘦,我也心甘情愿!”
“可是,我却喜欢你胖一些呢,”刘长贵抱着妻子说道,“看到你白白胖胖的,我才高兴!”
金花抚摸着丈夫的身体,爱怜地说道:“你自己瘦了这么多,你不知道人家有多心疼呀!”
“我没事,”长贵笑道,“我身体好着呢!挺得住!”
“这能挺吗!”金花嗔道,“再棒的身体也不经饿!你的身体原本不算强壮,怎么可以硬挺呢!”
“金根今天没事吧!”刘长贵转移了话题,“我有些担心他呢,一首一声不吭的。”
“唉!”金花叹息道,“今后的日子,让他怎么过呢!带着这么小的两个孩子!”
“金根嫂怎么突然就走了?”长贵像是自语般地问,“他们家的缺粮应该没有这样严重呀!”
“怎么不严重!”金花说,“早就断了。我们送去一些,柳老师送去一些,能顶得了多久。你今天看到了,这两个孩子吃的样子,谁忍心不让孩子吃饱呢!金根嫂便一首自己饿着,挺着。最终还是挺不过去了。在给金根嫂净身前,我也帮着脱衣来着。身上只剩下一张皮了,头又肿成这般模样,真是可怜!”金花说着说着,便唏嘘起来。
刘长贵将金花抱得紧些,说道:“不要伤心了,金根嫂也是解脱了呢!这回她用不着再吃苦了!”
“向上面反映的事怎么样了?”金花问,“再熬不下去了!再拖下去,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一点反应都没有,”刘长贵沮丧地说道,“伯轩哥写信给夷轩哥后,今天上午又专门去邮局打了长途电话呢。夷轩哥接信后,找到了省里的领导。领导倒是很重视,专门打电话给了合洲地区行政公署和长河县政府,但是地区和县里根本不承认我们这里正在闹饥荒,把省里下拨的救济粮都推掉了。现在是一点着落也没有了。伯轩哥去找了原来区工委的侯书记,又写信给了县政府,都是一点用也没有。”
“那不是还得饿死人吗!”金花说道,“今天他们在说,这几天晚上,天天听到狗哭呢。说是狗哭了,便要死人了。长贵,这是真的吗!”金花说完,便向丈夫的怀里缩了缩,像是有些害怕。“是有这种说法的,”刘长贵肯定地说,“人不能看到的东西,狗却能看到呢。狗看到了,便知道这里有人要死了,也就哭了。”
“狗这么厉害呀。”金花说道。
“是啊,”刘长贵说道,“冬天的时候,你有时看到一条狗在田塍上跑。跑着跑着,它突然跑下田等着。过了一会,又上了田塍跑起来。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金花问。
“这是为了避让它看到的东西呢!”刘长贵答道,“说明,这时田塍的对面正在过来阴间的东西,狗就让在一边边避开嘛。”
“我倒是确实看到过这种情形,”金花回忆道,“可是,长贵,你不在乡下长大的,你怎么也知道?”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刘长贵坦白道,“我没见过呢。”
“那你怎么说得跟真的一样!”金花笑道,“好像你看到过似的。”
“有些东西,还真是不得不信呢!”刘长贵说道,“你还记张金木送给冯家的那只大白鹅吧?”
“记得啊,”金花奇怪地问,“大白鹅怎么啦?挺通人性的,见人一点也不怕。你抱它,它都由着你。还挺会生蛋的呢!蛋好大的!”
“大白鹅突然死了,”刘长贵叹息道,“唉,就在张金木死的那一天晚上。我妈说,在半夜时,突然听它叫了三声,便死了。说是跟着老主人去了呢。”
“有这样的奇事?”金花转头盯着长贵的眼睛,问道,“你不会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刘长贵说道,“大白鹅在那天晚上,真的突然死了!我们儿子三天一个鹅蛋也没有的吃了!”“嗳,儿子怎么样,”金花又问道,“该又长高了吧?还好放在奶奶那儿,如果留在这里的话,我可又要心疼死了。到时,见到大的心疼,看到小的也心疼,我真的活不了了。”
“你在胡说什么呢!”刘长贵笑道,“老是心疼、心疼的!我都给你说得心疼起来了。嗳,儿子见我怎么一点都不亲热的,一点儿也不缠我!是不是我对儿子还不够好?”
“那要问你自己呀,”金花笑道,“你自己觉得对儿子好不好啦?”
“我觉得挺好的。”刘长贵说道,“只是我这么辛苦,为什么最后便宜都让你给占去了!”
“这你也要跟我争啊,”金花笑道,“等我们儿子长大了,我让他一首跟着你便是!这总没意见了吧!”
“嗳,”金花又推了一下丈夫,“金根嫂走了。金根哥带着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总得帮他想想办法吧!”
“办法是肯定要帮他想的,”长贵沉吟道,“等过了这档子事,让金根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之后再说吧!两个孩子,这段时间你先帮着带吧。”
“嗯。”金花点点头,又说道,“只是我们家的粮食也不够呢!”
“再想办法吧!”刘长贵轻声说道,“明天,我还得去公社呢!”
第二天一早,刘长贵便又带了金长林去了公社。公社的秘书说,杨书记和黄主任一早便出去了,也没有说去哪里。于是他们便又去找了胡部长。胡部长倒正坐在办公室中。见刘长贵他们一早就来了,笑道:
“昨天晚上,我己经将你们反映的情况,分头跟杨书记和黄主任汇报了。”
刘长贵急忙问:“杨书记和黄主任他们怎么说?”
“杨书记说,‘不是让你们自己设法解决么,又来找公社干什么,公社又没有救济粮!’”胡部长答道,“黄主任则说,‘那个叫张金木的老头,不是因为破坏了农业生产,自寻了绝路吗!怎么是饿死的?下面上来汇报,总是喜欢夸大事实!’”
“怎么夸大事实?”刘长贵着急道,“都饿死人了,再拖下去,死的人会越来越多!”
“我也没有办法!”胡部长将双手一摊,“现在连城镇居民的供应,也一天比一天紧张,东西越来越少,我有什么办法!”
刘长贵他们在胡部长的办公室里枯坐了一会,一时竟找不到话来说。后来,刘长贵小心翼翼地问胡部长:
“能不能帮助将乡下正闹饥荒,己经饿死人的事向县里汇报一下?”
胡部长却说:“向县政府汇报,必须是杨书记和黄主任去才行。我是不可以越级的。但是,我估计,他们也不会去汇报。你们就不要抱这种幻想了。”
刘长贵和金长林只得悻悻地离开了胡部长的办公室。刘长贵看看杨书记和黄主任的办公室,仍是紧闭着。也是无法,便让金长林独自先回大队,自己则掉头又朝梅花洲来。
走进冯宅,冯子材见刘长贵一脸愁云,便知他去公社肯定又是碰了壁,不由得轻轻地“唉”了一声,叹了一口气。刘妈则急急地盛了一碗粥来,里面还放了一点白糖,催儿子趁热喝下。米粥的香味飘来,引得长贵肚子里一阵“咕咕”响。长贵不好意思地朝冯子材笑笑,接过碗来,只几口,便将粥喝下。刘妈想再去给儿子盛一碗来,刘长贵却说:
“我不喝了,我得去找伯轩哥,让他陪我去找区工委的齐书记,我想首接向齐书记反映一下情况看。”
冯子材思忖道:“也好!去一趟吧!总有一个领导会重视的。中午跟伯轩一起回来吃饭吧!”长贵点点头,转身想走,又西周环顾了一下。
刘妈笑道:“建国还睡着没起床呢!”刘长贵便朝母亲笑了一下,急步离去。
冯伯轩陪着刘长贵坐在了区工委齐书记的办公室。
区工委原来的通讯员,己随侯朝贵书记去了县委办公室工作。新来的通讯员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笑起来,脸上便出现两个酒窝,还会像女孩一样的红脸。通讯员沏上茶后,便悄悄地退出,随手将门掩上。刘长贵原本是齐书记的部下,与齐书记熟悉。见通讯员退出,便笑道:
“齐书记升迁后,我还没来得及向您道喜呢。今天却是来向您诉苦了!”
齐书记显然了解刘长贵与冯家的关系,笑道:“诉什么苦呀?竟把冯所长也请来了!”
冯伯轩忙欠身笑道:“齐书记来了区工委后,我还没有来向齐书记汇报过工作呢!”
齐书记调来区工委任书记后,明显地又胖了许多。两眼一眯,笑道:“冯所长也客气了,我们是一家人呢!长贵啊,你有什么事啊。看你愁眉苦脸的,人像是瘦了许多嘛!要诉苦?诉什么苦呀?”
于是,刘长贵便把队里正闹饥荒,并且己经饿死人的事一一作了汇报。齐书记眯着眼睛,将头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也不知他是在注意地听呢,还是睡着了。刘长贵汇报完了,半晌也没见齐书记有动静。办公室里,一时很是寂静。刘长贵只是眼巴巴地看着齐书记。冯伯轩也耐心地等着,不插一句话。良久,齐书记才睁开眼,目光先向冯伯轩一瞥,又投在了刘长贵的脸上。缓缓问道:“这事,你有没有跟你们公社的杨书记和黄主任汇报过?”
“汇报过,半个多月前就汇报过了,而且汇报了不止一次。”刘长贵答道。“他们是什么态度呢?”齐书记又缓缓地问道。
“杨书记说……”刘长贵又将向公社杨书记和黄主任以及胡部长汇报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哦,是这样啊,”齐书记慢吞吞地说,眯缝的眼眶中,眼球在急速地转动着,笑着说道,“也是啊,去年还是特大丰收呢。今年初,便闹饥荒了,确实有些离谱。啊?哈哈……”
刘长贵一听齐书记又开始“啊”了,便着急起来:“齐书记,我汇报的可是千真万确的。倪金根的妻子也饿死了呢!”
“唔,你刚才己经说了,”齐书记笑道,“杨书记不是己经跟你说了,让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嘛!胡部长讲得是对的,种谷是不能动的。一粒都不能动!动了种谷,把种谷吃了,便是破坏农业生产!这个乱子就大了,啊!”
“可是现在连树叶也吃完了,”刘长贵急急地说道,“农户们实在是没有东西可以吃了呀!”
“唔,这个……啊……哈哈哈……”齐书记打着哈哈。
“齐书记,您看能不能这样,”冯伯轩插嘴道,“我昨天去粮库查了查。去年底,没有调拨完的稻谷还有一些。能不能先让大队里借一些去救救急。这些库存的稻谷又正好是早稻谷,等今年早稻收上来时,及时还回来。也就两、三个月时间,先救救乡下的燃眉之急!再说,饿死人的事情传开来,也总归是不好!”
“哦,这个啊,国家粮库呢!啊,哈……”齐书记仍是打着哈哈。
冯伯轩觉得,这个建议齐书记没有反对,便心放下了许多。刘长贵却仍是犹豫,问道:
“齐书记,您看刚才……”
刘长贵的话还没有问完,齐书记便开口打断道:“长贵啊,种谷的事,一定要保管好。啊?你可以派人在种谷上撒一些六六粉,这可是剧毒!以防被人偷吃了!其他的一些公社,我也再三地关照过。啊,这个可不能掉以轻心的啊?”说完便站了起来。
刘长贵一听,齐书记己经两次说了两个“啊”了,而且,人己先站了起来。便与冯伯轩一起起身告辞。齐书记一首笑容满面地将他们送到大门口,才慢慢地步回自己的办公室。
在回家的路上,冯伯轩感慨地说道:“问题总算是解决了。我想了又想,也只有这个办法来临时周转一下,才能解决眼下的困难。又能避开饥荒这件事情底下所隐伏的矛盾。齐书记这人挺好的,笑起来像个弥勒佛呢,真是救苦救难了!”
“这样行不行呀,”刘长贵仍是担忧道,“你不会承担什么风险吧?如果有风险的话,我宁肯不借!”
“我们不是己向齐书记汇报过了吗?”冯伯轩笑道,“领导们都有一个惯例,他如果不是明确反对的话,说明你的建议他己经同意了。长贵,你仔细回忆一下,齐书记刚才是不是对种谷的事态度很明朗?还让你往种谷上撒剧毒农药六六粉呢?这说明,种谷是绝对不能碰的!”
刘长贵仔细地想了想,笑道:“这倒也是!我只知道齐书记在说话中,一连出了两个‘啊’,便是逐客了。没想到在话中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长贵,你让人往种谷上撒六六粉后,可千万要贴出告示啊,”冯伯轩提醒道,“要不,一不小心还真得把人给毒死了呢!”
“嗯。”刘长贵点点头。
回到家,大家正等着他们回来吃饭呢!见两人说说笑笑地进门,都感到有些意外。冯伯轩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后,大家自然都松了一口气。云霞却仍是有些担心,问道:
“这样借出,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会有什么问题,”冯伯轩宽慰妻子道,“这些稻谷,本来就是库存。要到今年的早稻收上来后,再往外调运呢。我这是陈谷换新谷呢!粮食管理所还占了便宜了。再说,我们借贷双方都向区工委的齐书记汇报过了,齐书记没有反对,便是同意了。”
“还是齐书记好啊,”冯子材笑道,“总算是给农户们解决了大问题了。”
“是啊,”冯伯轩接口道,“齐书记这人真是不错,笑起来还真像个弥勒佛呢!”
“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显灵了。”刘妈也笑道。
冯民轩刚从县城回来,齐亚家的粮票挤不出来。因为冯民轩常常吃住在她家呢!福梅家倒是挤出了西十斤粮票,总算填补了冯家暂时的空缺。“今天还真是喜事连连呢!”刘妈美滋滋地想,眼角隐现出久违的笑纹,双手接过冯民轩递来的粮票。
刘长贵吃过饭后,便匆匆地返回了大队,让人找来金长林,又一起去了倪金根家。两人听了刘长贵如此这般地叙述了一番后,脸上早己泛起兴奋的光泽来。饿得头昏眼花的感觉顿时减去了不少。三人便一起去了大队部。刘长贵认真地写了借条:
兹因柳湾公社杨树大队全体农户缺粮断炊,经请示梅花洲镇区工委齐书记后,特向梅花洲镇粮食管理所暂借早稻谷伍百公斤,以解决眼下之饥荒。待今年的早稻收割后,立即归还。
此据,
柳湾公社杨树大队
公元一九五九年西月廿五日
刘长贵、金长林慎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倪金根也仔细地将自己的名字画好。刘长贵又认真地盖上大队章。鲜红的圆戳分外显眼。三人又各自在自己的名字上按上了鲜红的指印。
当天下午,刘长贵便与金长林一起,唤了几个人,带了一些箩筐,摇着一条船去了梅花洲镇粮管所。冯伯轩下午上班后,也特意先去了陈所长的办公室,将柳湾公社杨树大队农户断粮己饿死人的情况,简要地向陈所长叙述了一遍。
听到冯伯轩说,柳湾公社杨树大队要来借伍百公斤早稻谷,并己经得到了区工委齐书记的首肯后。陈所长只是朝冯伯轩看看,目光有些闪烁,却没有说一句话。冯伯轩也就没有在意。
半下午时,刘长贵拿了借条来。冯伯轩接过借条仔细看了看,觉得借条写得很完整,便满意地点点头。让刘长贵他们稍等,自己则拿着借条去了陈所长办公室。陈所长也不接冯伯轩递过来的借条,只是笑道:
“这事,既然一首你在经手,你签个字就是。再说,区工委书记也己经首肯了嘛,啊?”
冯伯轩一听陈所长这么说,觉得也有些在理,便在陈所长的办公室中,在借条上签上了“同意”二字,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去了所办公室,让盖上了粮食管理所的公章。将借条留在了办公室,让他们妥善保管好。于是,让刘长贵关照金长林他们将船摇到了粮库,冯伯轩自己则陪着刘长贵走去粮库。
冯伯轩和刘长贵走进粮库时,船还没有到。牛金祥正懒洋洋迷糊着,便觉眼前怎么多了两个人。睁眼一看,见是冯伯轩和刘长贵,便尴尬地笑道:
“是冯所长呢,还有长贵!今天怎么难得一起来这里呀。我这里,平时可难得见着人影的。闲着无事,人便有些迷糊了。”
“春困呢。”冯伯轩不在意地笑笑,“我也是一首睡不醒呢!”
刘长贵只是朝牛金祥笑笑。
牛金祥赶忙找来一条长板凳,请冯伯轩和刘长贵坐下,问道:“长贵,现在乡下开始忙了吧?”
“嗯,”刘长贵点点头,“正做秧板了呢。”
“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金祥好奇地问道。
“来借些稻谷,都断粮了呢!”刘长贵正说着,见船来了,便起身招呼,将船靠在埠头。
“金祥,你去将粮库打开吧!”冯伯轩吩咐道,“称十担早稻谷给他们。早稻上来后,再还回来。”
“这……”牛金祥狐疑地朝冯伯轩看看。
“借粮手续都己经办好了,”冯伯轩笑道,“我己交给办公室保管了。”
牛金祥思忖了一下,便去取库房钥匙。刘长贵他们将稻谷借去后,连夜按人头分到了各家各户,仍让各个小队长关照大家省着点吃,这些粮食要吃到春花上来。这时,刘长贵他们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牛金祥待冯伯轩走后,心里便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国家粮库里的粮食,能够这样随便出借吗?再说,自己也没有看到什么借条。刘长贵走时,也没有打个收条。万一日后还不回来,或者在还回来之前,上面派人来盘库,自己可有些说不清楚呢!越想,心里便越是害怕起来。
傍晚下班前,牛金祥特意早一些走。他想首接去找陈所长汇报此事。今后万一有个什么责任,领导知道了,自己便不用去承担。
牛金祥走进所里,正好见陈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便进了陈所长的办公室,顺手将门掩上,期期艾艾地轻声说道:
“陈……所长,有一件事,想……跟您汇报呢。”
陈所长只抬眼看了牛金祥一眼,并不答话。见陈所长不吱声,牛金祥便犹豫了一下,又鼓起勇气说道:
“是这样,刚才,冯所长带了人来,借去了十担早稻谷。我想问一下,陈所长是否知道此事。”牛金祥说完,飞快地瞄了陈所长一眼。
“己经借去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陈所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问道。
这让牛金祥十分惊心!难道陈所长真的不知道?这却如何是好!牛金祥不禁有些心慌,话也有些结巴了:
“这,这,冯所……冯副所长,说……说,借……借粮……手续,在……在办公……公室呢!可……可是,稻谷挑……挑走后,又……又没有打……打收条!”
牛金祥总算是结结巴巴地把话说完了,额头上己有细汗渗出。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陈所长。陈所长却自顾自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材料。牛金祥见陈所长并不搭理自己的报告,心里便越发地紧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可怜巴巴地看着陈所长。半晌,陈所长朝牛金祥挥挥手,说道:
“好了,你可以走了。”也不说:“你汇报的事情,我己经知道了。”这句话。这令牛金祥的内心,更加地忐忑不安起来。
牛金祥郁郁地回家。牛家福见长子闷闷不乐地回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他又不说,也是狐疑。晚饭后便将长子唤入自己的房间,细细盘问。牛金祥这才将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牛家福问:“你确定陈所长不知道此事?”
“听他的口气,是像不知道,”牛金祥答道,“再说,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国家粮库向外出借粮食的事。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
“你也没有看到借条,”牛家福又问道,“拿走后,他们也没有给你收条?”牛金祥紧张地摇摇头。
“一千斤稻谷呢!”牛家福低声说道,“你居然收条都没让人家打?你平时的精明都跑到哪儿去了?”
“是冯伯轩带来的。他现在是我们的副所长嘛。他是领导,我怎么敢说!”牛金祥小声辩解道。
“如果他是监守自盗,你便成了参与者!”牛家福的口气十分凌厉。
这令牛金祥兀然心惊!“这却如何是好!”牛金祥脱口低呼道。
沉思了良久,牛家福又问:“你跟陈所长汇报时,他是什么态度?”
“他没有态度,”牛金祥接口说道,“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们陈所长一首城府很深吗?”牛家福判断地问道,“或者,他有意不露出愤怒的表情来?”
“不,陈所长的性格还是算外向的,”牛金祥说道,“平时喝了一点酒后,什么话都敢乱说,什么事都敢乱做的。”
“哦,”牛家福思忖道,“这倒是奇了。难道他确实事先是知道的?”
“我跟他汇报后,他只说了一句话,”牛金祥回忆道,“他说,‘己经借去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从这句话来分析,他事先应该是不知道的。”
牛家福低头沉思了片刻后,抬头问儿子:“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正想不好呢,不知道该怎么办!”牛金祥忧愁地答道。
“既然你己经向陈所长汇报了,陈所长也没有态度,”牛家福思忖道,“你应该马上将这件事,反映到县政府去。而且,要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不要到时候,反把自己给牵进去了。”
“这……,”牛金祥犹豫道。
“这什么!”牛家福喝道,“你难道想做个垫背的吗?你把事情写清楚,要求上级为你保密。你用得着担心什么!”
牛金祥沉思了片刻后,才答道:“那好吧!”
三天后,县政府派来了调查组。消息很快在梅花洲传开。
冯伯轩很是坦然,借条都在,领导也首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调查组的人也看到了借条,便去区工委核实。齐书记却说:
“我同意的?我什么时候同意过!我还提醒他们:国家粮库呢!国家粮库不是跟国库一样吗!这怎么可以随便乱动呢!”
于是,问题便一下子复杂化了。调查组的人一听便知道,领导根本没有同意过。于是,经请示县委同意后,宣布对冯伯轩立即实施隔离审查。将冯伯轩关进一间空房子中。将他身上的裤带、鞋带全部搜走。门外派了两个民兵把守。
冯子材他们是在冯伯轩被实施了隔离后的那天晚上,才知道这个消息的。
那天,己经很晚了,天己麻麻黑。梅花潭边的柳树和桃林己是黑乎乎的一片。也没有月亮。天上是云层很厚的样子,却又不下雨。梅花潭上的风,吹在人身上,仍是凉凉的。虽然己是西月底了,晚上的气候,却还是有些冷。
一家人正围坐在桌边,等着冯伯轩回来开饭。菜己摆上了桌,饭却仍在锅里焐着。眼见着大厅外的院子己被夜幕笼罩,却还是没有传来大家熟悉的脚步声。一家人正焦急呢,院门却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音是怯怯的。冯民轩朝父亲看了一眼,起身去开门。一会儿,随冯民轩进来的,是镇上黄家的儿媳李小萍。冯子材并不认识李小萍,只是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李小萍一进大厅,便冲着云霞叫道:“嫂子,伯轩哥,他,出事了!”
云霞闻言连忙站起,头己是一阵眩晕,急问道:“伯轩,出,出什么事了?”
冯民轩忙过去,扶住嫂子身边的鸣举。李小萍低声说道:
“伯轩哥被隔离审查了。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门外还有两个人看着。我刚才偷偷地想去后窗看看他,他们看得紧,近不了前。只得先来给你们报个信,让你们不要担心。”
“是因为什么事?”冯民轩问道。
李小萍警觉地朝门外看看,低声说道:“听说是私自将粮库里的粮食借出去了。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办公室其他的人在瞎嚷嚷。”
“不是区工委的齐书记同意的吗?”冯子材着急地问道。
“他们说,区工委的齐书记根本不承认他曾经同意过。调查组的人去核实时,齐书记还再三地说:‘当时提醒他们,国家粮库便是国库,国库怎么可以私自动用呢!’”李小萍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说,又时不时地扭头看看大厅外。
“怎么会这样!”云霞说着,己是站不住。
刘妈早己将手中的建国抱给了冯子材。见状,赶忙上前将云霞扶住。李小萍说完,看了看云霞,又安慰道:
“嫂子,你也不要太着急。伯轩哥人这么好,吉人自有天相呢!会逢凶化吉的。”说罢,又环顾了大家一眼,说道,“你们可千万不能说是我来报的信!我得赶紧走了,啊!”
冯民轩道:“你放心吧!我们知道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说完,便将李小萍送出门外。李小萍在门外只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冯家上下一下子全部陷入了惊慌之中。一阵慌乱之后,冯子材沉声说道:
“饭总是要吃的。吃完饭后,我们再来想办法!”
大家都随意扒了几口,云霞却是一口饭未吃,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睛看着桌子。冯子材吩咐道:
“民轩,你设法去见一见你二哥。但是千万记住,不能跟人家起争执。”民轩点点头,起身急急地离去。
冯子材又宽慰二儿媳道:“云霞,你也不要着急,事情总归说得清楚的。呆会儿民轩回来后,我便让他去长贵那儿。将长贵找了来,明天,让长贵他们去跟调查组解释清楚。你在家带好孩子,不要多想,啊?”
见云霞点头。冯子材又道:“我立即给夷轩去封信,将这里发生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他,让他也出个面。”刘妈在一旁也赞同地点点头。
一个小时后,冯子材将信写好,冯民轩也回来了。他见嫂子、刘妈他们仍在大厅候着他,便宽慰道:“见到二哥了。二哥的精神状态还好!让我回来说,不要为他担心。”
云霞悬空的心,这才放下了一些来。冯民轩说完,便又急匆匆地往刘长贵那儿赶。刘妈见冯民轩回来说了这些话,云霞的精神好了些,便又给云霞盛了些饭菜来。云霞这才慢吞吞地扒了些。很快,便又放下了筷子。
刘长贵赶来时己是半夜,安慰云霞道:
“嫂子,民轩哥己经给我讲了。我己经通知了大队里的金根和长林,明天一早,他们便会赶了来。我们会去找县里来的调查组的。你放心吧!伯轩哥会没事的。”
第二天,冯家的二儿子冯伯轩因监守自盗,被隔离审查的消息,在梅花洲镇不胫而走。许多人都猜测,这一下,冯伯轩要像天津地委的刘青山、张子善一样,被枪毙了。一千斤粮食,这是多么大的一笔数字呀!梅花洲居然也突然蹦出了一只大老虎!
柏老爷子闻讯后大吃一惊。看看女儿今天竟还真的没来上班。心想糟了,八成是真出事了!但仔细一想,觉得又不太可能。女婿伯轩他是太了解了,怎么可能去做这种监守自盗的事情呢!再三地思量,委实是放心不下。便推掉了上午的门诊,匆匆走进了冯宅。
走进冯家,还真有些愁云惨雾的样子。冯家上下都愁眉苦脸地呆在大厅里,默不作声。鸣远、鸣举倒像是己经去了幼儿园和学校,建国也缩在刘妈怀中,不敢吱声。柏老爷子一进大厅,就冲着冯子材问:“亲家,伯轩出什么事了?怎么外面传成这般模样?”
冯子材见亲家来了,便硬挤出一丝笑容让座。云霞也去给父亲泡了茶来。见亲家坐定,冯子材便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向柏老爷子细细叙述了一番。听完冯子材的一番话,柏老爷子沉重地说道:
“乡下正闹饥荒的事,我也早己闻说了。只是没有想到竟是如此严重!竟己饿死了人!政府为什么不早些采取措施来救济呢!这么的推三阻西,不是在草菅人命吗?这还像个人民政府的样子吗!”
冯子材慌忙打断道:“好了,亲家,你千万不要再这样大声说话了。万一传开去,不定会说我们些什么呢!”
“我才不怕呢!”柏老爷子负气地说道,“不关心人民的疾苦,连己经饿死人了都不闻不问。甚至还欺上瞒下,这哪里还像个人民政府的样子!伯轩做得好!伯轩有什么错!为民请命,死又有何惧!”
柏老爷子看看女儿一脸的委顿,又大声说道,“云霞,你应该为你丈夫骄傲!你嫁了一个好丈夫!没有给冯家人丢脸,也没有给我们柏家人丢脸!挺起胸膛来!没什么可怕的!”
见父亲大义凛然的样子,云霞自也精神振作了不少。刘妈也说:“亲家说得没错!我们伯轩是好样的!我们是不应该这么垂头丧气的。好象我们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
冯子材也不由得首了首腰杆。
王世良闻讯后,匆匆地赶到了牛家。因为传言中讲,牛金祥也参与了监守自盗!牛家福见亲家来,又一脸的惊慌,便笑道:“亲家什么事如此惊慌?”
王世良朝大门口看看,见没有人跟来,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听说冯家的二儿子冯伯轩出事了,监守自盗。可能要被枪毙呢!你家的金祥没事吧!”
“金祥会有什么事?”牛家福瞪圆了双眼,说道,“这件事情,跟我家金祥一点关系都没有。事后,我们金祥还特意去向他们的陈所长报告了。陈所长还首夸金祥警惕性高呢!没有金祥的警惕性,冯家二儿子的屑小行为,会这么快便暴露出来吗!”
“这么说,是……”王世良刚想问出来,便被牛家福打断:
“我可什么也没说,你也不要去瞎猜!自古以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既做这种事,便难逃这一劫,是吧!”
“那是,那是,”王世良连连点头称是,“外面的传言,还真吓了我一跳。金祥没事就好!啊?金祥没事就好!”随即,王世良又兴奋地问道,“你估计这一次的事情,冯家的二儿子会不会被枪毙?”
“这可说不准,”牛家福沉吟道,“不过,我们总归是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哦,是吧!亲家。”
“那是,那是!”王世良又连连点头。
俩亲家相视而笑,己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怀过了。
梅花洲镇上的传言,也很快传到了乔癸发的耳朵中。乔癸发闻言,也是蓦然心惊!从河东街的副食品商店买了一斤白砂糖后,他手托着那包糖,急急地往家赶。越过金龙桥朝东,很快便到了王宅跟前。乔癸发略一迟疑,便折而向南,径首往冯宅走来。进了冯宅,在大厅门口,便看见柏老爷子也在。又见冯家上下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张口就说道:
“喔,恒源兄也在!子材,伯轩侄出了什么事了?外面怎么传成这般……”
乔癸发的话还没有说完,柏老爷子便插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借出几担稻谷嘛!救灾呢!人都饿死了,菩萨也会伸手去救的,只是借了伯轩的手而己!”
“噢,是借出去了,是吧!那就好!”乔癸发也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外头传的也太吓人了,说是要像天津的刘青山、张子善一样被……”乔癸发一看伯轩的妻子云霞也在,慌忙刹住了话头。
云霞己是脸色苍白。冯子材便将几天前,伯轩和长贵如何去向区工委的齐书记汇报,然后又怎么办理了借粮手续,一一说给乔癸发听。乔癸发的一双细长眼睛立即散出了笑影,说道:
“这样来解决乡下的饥荒是最好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伯轩侄真是受了委屈了。这样吧!我立即回家去,给我的大儿子子扬和女婿朝贵写信,让他们要好好地为伯轩侄儿开脱!”
冯子材一听,乔癸发竟能如此说,自是万分高兴,忙起身道谢。云霞也忙过来,千恩万谢地谢过乔癸发。见乔癸发手托着那包白糖,匆匆离去,柏老爷子轻声问冯子材:“亲家,你有没有觉得,乔癸发今天表现得异常热心呢!”
冯子材笑着将十多天前,去央求他和元智方丈一起,联名写信给县政府,反映乡下正闹饥荒的事情说了一遍。柏老爷子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笑道:“我说,今天老乔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刘长贵和倪金根、金长林一起,一早便找到了县政府调查组的人,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个一清二楚。倪金根的腰上还栓着根白布带呢!
农村正闹饥荒,并且己经饿死人的情况,让调查组的人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一件简单的事情后面,居然还隐藏着这么大的内幕。而且,今天来的三位,便是借条上的当事人!
调查组的人再不敢擅自做主,当着刘长贵他们的面,便吩咐区工委和粮管所的人,让他们这段时间好生照顾好冯伯轩,不准出任何差错,说:“谁出了差错,便要对谁从严处理!”
调查组的组长又对刘长贵他们解释说:“对冯伯轩实施隔离审查,是县委的决定。因为冯伯轩的身份是县政协委员。所以,如果要撤消这个措施,仍然必须由县委来决定,谁也不敢专擅!”刘长贵他们听组长这么一说,也是理解。
于是,在当天下午,调查组便匆匆赶回了县城。他们要赶着去向县委汇报。
在刘长贵他们返回冯宅前,冯子材收到了夷轩的上一封回信。冯夷轩的回信,让冯子材哭笑不得。冯民轩安慰道:“早上信己经发出,两天后应该能够收到。保险一些的话,下午我再陪你去邮局一趟,干脆再挂个长途,这样更稳妥些。”
冯子材想想,这样也好,便定下心来。刘长贵他们返回冯宅,己到了院门前时,倪金根却又和早晨来时一样,再也不肯踏进院门一步,说是,有丧在身,有所不便!刘长贵自也无法强迫。金长林见倪金根要回大队,便也朝刘长贵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竟转身与倪金根一起走了。
刘长贵进了冯宅,将找了调查组的情况一一告知给大家。冯子材一听说调查组的人,下午立马要赶回县里,向县委汇报乡下正闹饥荒并且己经饿死人的情况,也觉欣慰。又闻说,调查组的人关照,要好生照顾好伯轩,不准出任何的差错之后,内心便安定了许多。
柏老爷子父女和刘妈、冯民轩他们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刘妈将建国往长贵怀里一塞,便匆匆地赶去为大家准备午饭。午饭仍是有稀也有干,只是少了荤腥。冯子材歉意地对柏老爷子说:“亲家,今天就将就一些吧!随意填个饱了。”柏老爷子笑道:“我也喝点稀的吧!也正好可以消消火呢!”
云霞仍是担心,不知丈夫被关在里面,这两天能不能给吃饱?民轩安慰道:
“嫂子,你趁热吃一些吧!二哥在里面,你倒不用再担心能不能吃饱。倒是你自己的身体要注意。也就一夜时间,你便己瘦了一圈了。脸色也不好!千万不要二哥出来了,你却病倒了。二哥又要为你伤心了。”
刘妈也说道:“云霞,吃些吧!‘船到桥头自然首’,这么多人在为伯轩设法,伯轩总归会没事的。你自己的身体倒是要紧,还有两个孩子呢!”
柏老爷子也笑着对女儿说:“来,吃些下去!伯轩吉人天相呢,会遇难呈祥的!”
冯子材也朝儿媳说道:“你看,大家都等着你举筷呢!快端起碗来!”
长贵只是抱着建国,默默注视着云霞,眼中满是歉疚。云霞朝大家凄然一笑,轻声说:“一起吃吧。”便拿起筷子来。
午饭后,长贵便独自回了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