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于高台之上、皇位之侧的扶苏闻言起身拱手:“有劳诸位同僚随孤一同出宫接诏。”
韩仓、王戊等人也纷纷起身,笑而拱手:“理应如此。”
将在营则出营接诏,臣在衙则出衙接诏,自古以来皆如此,这样才能表达对君主的尊重。
自从扶苏坐镇咸阳以来,每逢嬴政传诏,扶苏也都会主动出宫接诏,守礼恭谨,群臣皆已习惯。
然而杨喜却高声再呼:“启禀太子,使者已入宫!”
韩仓闻言笑道:“想来是陛下怜太子,不愿太子奔走于宫中,特令使者入宫传诏!”
使者入宫传诏,合情合理。
这可都是陛下的爱啊!
王戊认同颔首:“太子出宫接诏,乃是太子忠孝恭谨。”
“陛下令使者入宫传诏,乃是陛下舐犊情深。”
“陛下与太子之间的父慈子孝,足以为天下万民表率!”
但嬴潜却是脸色微变,心里泛起了嘀咕。
扶苏脸上的笑容更是缓缓消失,右手探入案几之下,声音温和:“传!”
话音刚落,正殿殿门就被人从外拉开。
一道颇为健硕的身影阔步走进大殿,面向扶苏拱手一礼:“中郎李刚,拜见太子!”
“今有陛下诏,还请太子接诏!”
王戊、韩仓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李刚是在听到扶苏诏令之后才进殿的,合情合理!
经历过多次权力斗争的嬴潜却已心脏颤颤,不自觉的挪着屁股往后蹭。
高台之上,扶苏微微皱眉,沉声发问:“是谁令李中郎入宫传诏、于正殿门之外等候的?”
嬴潜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就算是嬴政命令李刚入宫传诏,但扶苏可不是寻常臣子,而是储君!
没人要求使者向储君传诏时就得提前通禀一声,但向储君传诏时不主动通禀,而是悄无声息的等在门外?
要么是压根没把扶苏当回事,要么就是怕扶苏早知消息、早做准备!
李刚微微皱眉,拱手道:“自是遵陛下诏!”
扶苏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直视李刚,沉声发问:“是哪位陛下?!”
大秦还有哪位陛下?
听到这般问话,韩仓、王戊、章邯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纷纷起身,满心警惕。
仰望扶苏那似是已看穿李刚底牌的目光,李刚心头一紧,恍惚间好像是在面对嬴政!
恐惧,油然而生!
而见到李刚恍惚惊惧的模样,扶苏心头哀叹,声音愈冷:“若是孤所料不错。”
“此诏合该是奸臣借父皇之名令孤自刎?”
李刚心脏剧颤,看向扶苏的目光之中满是不敢置信。
韩仓愕然转头看向扶苏,脱口而出道:“太子切莫戏言!怎么会……”
不敢再让扶苏多言,李刚赶忙从怀中取出缣帛,颤声高呼:“太子无德!”
“黜扶苏太子之位,令公子扶苏自刎谢罪!”
“始皇帝十一年七月十日上诏!”
韩仓话没说完,就又震惊的转头看向李刚:“什么?!!”
“陛下果真赐太子自刎?!”
王戊亦是断声道:“陛下绝无可能令太子自刎!”
“想来是使者看错了诏令,还请使者再诵!”
即便扶苏还没被立为太子,嬴政赐扶苏自刎都是一件很离谱的事。
如今扶苏已被立为太子,嬴政赐扶苏自刎就显得愈发离谱。
而扶苏刚说奸臣借嬴政之名要赐扶苏自刎,李刚就传诏言说让扶苏自刎,这不止让这道诏令倍显荒诞怪异,更让群臣不可避免的心生倾向。
扶苏所言是真的。
陛下已被奸臣把持!
李刚将翻转缣帛,把‘嬴政’的诏令面对殿内群臣,惊惧愤怒交织的喝问:“此乃陛下诏令!”
“陛下心意,非是吾等臣子可揣。”
“诸位上官旨意陛下诏令,欲要造反乎?!”
那鲜红的印泥撞入群臣眼帘,‘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承载着嬴政的威严,压的王戊、韩仓等臣子心头沉重,更是击碎了扶苏最后的希望。
曾经的扶苏将传他回返咸阳的诏令错认成让他自刎的诏令,杀死使者之后后悔不迭,深恨手中诏令不是让他自刎的诏令,让他还得苦苦盼着嬴政死。
现在的扶苏却恨不能自己再一次错认诏令,这封赐他自刎的诏令更是永远都不会传到他手中。
因为扶苏很清楚,当赐扶苏自刎的诏令传至他手中时,便意味着嬴政已经驾崩!
那个心甘情愿主动立他为太子的父皇,驾崩了!
那个两辈子唯一一个偏爱他的父亲,只让他享受了年余父爱便已匆匆离去!
“父皇!”
回想起嬴政的面容,扶苏泪水已然决堤,自眼眶中奔涌而出砸向地面。
扶苏的哭声更是让听者心酸、让闻者落泪。
“噫吁嚱!”扶苏仰天恸哭:“父皇啊!”
虽然李刚不知道扶苏方才为何有那一问,但见扶苏哭的如此痛苦,李刚终于放心了些许。
怕死嘛,人之常情,君子也不能免!
王戊听着扶苏的哭声,自己竟是也有些想哭,当即拱手正声道:“即便这是陛下心意,吾等依旧可以上谏!”
“陛下早已纳太子所献的死刑三复奏之策,并将此策编撰为律。”
“纵是有乱臣贼子触犯谋逆大罪,亦当三复奏后方才能行刑。”
“遑论太子乎?!”
“太子若有罪,理应交由本官审判论罪,而后由陛下三决之后行刑,绝非是仅凭一纸诏令便令太子自刎!”
王戊哀声劝说:“还望太子明辨,耐心等待。”
“本官会即刻上奏,劝谏陛下!”
章邯、韩仓也面向扶苏肃然拱手,诚恳劝说:“太子乃是大秦储君,万万不能有失!”
“本官亦会奏请陛下,还望太子忍耐些许时日!”
王戊三人已经认定了扶苏所言不虚,这封诏令就是奸贼所下。
如今嬴政已被奸贼挟持,扶苏万一真的自刎了,大秦社稷该怎么办?!
李刚方才的恼羞尽数凝成怒气,冷声道:“本官却是以为,太子还是遵令自刎为上。”
“以免失了体面。”
“来人!”
一声令下,百名身穿卫兵皮甲的持剑壮士涌入殿门!
有人会因一纸诏令就乖乖自刎,但却也有人会求活抗诏,李斯怎能没有第二手准备?
扶苏若是乖乖自刎最好。
扶苏若是不愿自刎,这百名李斯豢养已久的门客也能帮扶苏‘自刎’!
扶苏当即抬起面前案几为盾,断声大喝:“护驾!”
李刚随之厉喝:“抗诏者,族诛!”
看着百名着甲持剑的卫兵,王戊三人僵在原地。
王戊三人知道此诏是矫诏,三人都很想保护扶苏。
但,他们手无寸铁!
他们如何能用拳头力战百名着甲卫士、护卫扶苏安危?
他们无能为力!
意识到大秦皇室有倾覆之危,嬴潜终于壮着胆子高声大喝:“未得君主诏令而登高台者,族诛!”
只可惜,李刚都敢在章台宫里杀太子了,他会在意这条禁令吗?
李刚似笑非笑的看着扶苏道:“太子若是自刎,至少还能保个全尸、博个孝名。”
“既然太子无力自刎,那就只能由下官助一臂之力了!”
“嘭!!!”
一道巨响自正殿左侧响起。
沉重的殿门被撞飞,苏赫巴鲁一头撞进正殿,目光第一时间看向扶苏。
紧接着,他就看到了扶苏的泪水!
他的天,哭了!
苏赫巴鲁如暴怒的猛虎一般怒声咆哮:“谁敢伤吾撑犁?!”
李刚:?
宫里什么时候多了胡贼这个新物种?
但苏赫巴鲁等人同样手无寸铁,无甚威胁可言。
李刚当即高举诏书,沉声怒斥:“胡贼休要放肆!”
“陛下令逆贼扶苏自刎,汝欲抗令不尊遭族诛乎?!”
一声‘胡贼’如同铁钉般刺进了所有胡人的心。
胡贼?
吾等夜以继日的学习秦国话、撰写秦国字、效仿秦国礼,更还为大秦立下功劳被簿籍为秦人,甚至因功被选来咸阳接受大儒教导。
结果汝却说吾等是胡贼?
倘若撑犁被汝等所害,汝等又会如何对待吾等?
回想起投奔大秦之前所经历的那些悲惨生活,阿尔斯楞的声音无比冷肃:“陛下是什么东西?”
“额只认撑犁!”
李刚声音愈怒:“汝等胡贼欲被族灭乎?!”
扶苏自案几之下取出短弓,拉弓搭箭,略略瞄准李刚的额头。
“嘣~”
弓弦嗡鸣,利箭飙射。
一杆三棱破甲箭跨越阶梯,正中李刚额头!
李刚的瞳孔之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
太子怎么会把弓藏在章台宫?!
为何太子好像对家父矫诏早有……
思绪已难继续运转,神智渐渐湮灭。
李刚身形僵硬,后仰坠地!
扶苏又从案几后摸出一根箭矢,怒声大喝:“杀使臣李刚者,大秦太子扶苏!”
“降者不杀!”
然而李刚的死却没有打消卫兵们的战意。
他们效忠的人从来都不是李刚,而是李斯!
李刚的死只是让他们心头大怒,齐齐冲向扶苏,怒声厉喝:“杀!”
扶苏又是一箭飙射,同时抽出藏在案几之下的佩剑,朗声狂呼:“大秦的将士们,随孤除贼!”
“若有罪责,孤一力承担!”
呼喝间,扶苏快步冲下高台,直面兵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