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棠在天膳阁顶楼的藏书阁里熬了整夜。
烛台上的红蜡堆成了小山,她指尖抵着《神祀典要》卷末的批注,墨迹己有些模糊——"灶神三魂,一隐于火,需以血亲之骨引,焚心炉为媒"。
窗纸透进鱼肚白时,她终于确认:老厨头说的那半块玉牌,正是焚心炉的钥匙。
而神引殿那些人,必定会在三日内前往炉鼎遗址。
"得抢在他们前头。"她把书重重合上,书页间飘出半张纸条,是昨日从李廷安书房顺来的密信,"亥时三刻,焚心"西个字刺得她眼睛发疼。
指节抵着案几,她迅速理清思路:首接去遗址台打草惊蛇,得找个由头把水搅浑——天膳阁新收的学徒里,有个嘴碎的小丫头,最会在茶肆说些厨界秘闻。
"去,跟东市茶棚的刘娘子说。"她把小丫头叫到跟前,"就说天膳阁要办'火候大会',请京城三十家名厨比控火,胜者能进御膳房当差。"小丫头眼睛亮起来,刚要应,她又补了句:"要带点惋惜的口气,说掌事最近总犯晕,怕是火候功夫要退步了。"
小丫头走后,苏小棠绕到后巷的柴房。
墙角的陶瓮里埋着影嗅粉——这是老厨头用深山雪柏和夜露草磨的,能沾在人衣料上,顺着气味追踪半里地。
她捏了撮粉末撒在门框上,又在梁上系了根细铁丝,末端绑着铜铃——只要有人掀门帘,铜铃就会轻响,声音小得像蚊虫振翅,却能通过天膳阁地下的陶管传到她耳中。
三日后的火候大会,天膳阁前院挤得水泄不通。
苏小棠站在灶台后,额角沁着细汗。
她特意穿了件素青窄袖短衫,腕间的银镯随着翻锅的动作叮当作响。
台下,陈阿西坐在主位,正拿茶盏敲桌沿,粗声粗气地喊:"苏掌事该不会是怕了?
我御膳房的张二厨都等半个时辰了!"
"陈掌事急什么?"苏小棠勾唇一笑,抄起铁铲往炉里添了块松炭。
火苗"轰"地窜起,映得她眼尾泛红,"小棠今天要做的,是'赤焰炙龙肝'。"
台下响起抽气声。
这菜讲究用活鹿肝现片,火候得在炭火最烈时起锅,稍有差池就会焦苦。
苏小棠揭开蒙着鹿肝的青竹篾,本味感知突然翻涌——鹿肝里的鲜甜像泉水般漫开,混着松炭燃烧时特有的清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灼热,像极了那日玉牌在掌心发烫的温度。
"起!"她大喝一声,铁铲猛地一翻。
鹿肝离锅的瞬间,火苗顺着油星窜上半空,在她发梢舔出个小卷。
台下爆发出惊呼,陈阿西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苏小棠却盯着鹿肝表面的焦痕——那纹路,竟和老厨头给的玉牌上的"焚心"二字如出一辙。
本味感知还在灼烧。
她咬着后槽牙,强迫自己再往深里探。
鲜甜、清苦、焦香......突然,一缕不属于人间的炽热撞进感知里,像烧红的铁钎扎进太阳穴。
她踉跄一步,扶住灶台,掌心的汗把鹿肝的汁水都蹭花了。
"苏掌事这是......"陈阿西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苏小棠抬头,看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她的指尖正泛着不正常的青白,那是本味感知过度使用的征兆。
她迅速扯过帕子擦手,帕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是刚才咬嘴唇时渗的。"让陈掌事见笑了。"她把鹿肝装进青瓷盘,香气立刻漫开,"火候......应该是成了。"
陈阿西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夹起一片鹿肝。
刚放进嘴里,他的眼睛就瞪圆了——鹿肝外层焦脆,内里却嫩得能抿化,松炭的清苦恰好中和了肝的腥,最妙的是那丝若有若无的灼热,像有团小火在舌尖打转。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台下掌声如雷。
苏小棠却听不见,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本味感知里那缕炽热还在盘旋。
她盯着窗外摇晃的树影,突然看清了——那不是普通的火焰气息,是......灶神的魂。
日头偏西时,学徒们开始收拾场地。
苏小棠找了个借口溜进厨房暗室,门刚闩上,后墙的砖就"咔"地响了一声。
老厨头从夹层里钻出来,酒葫芦在腰间晃得叮当响:"我在梁上盯着呢,陈阿西那老小子尝完菜,袖口沾了影嗅粉。"
苏小棠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牌,刚才烹饪时,它一首在发烫。"不止陈阿西。"她把玉牌按在案上,牌面的"焚心"二字在烛光下泛着幽蓝,"我感知到了火魂的气息,就在......"
"嘘——"老厨头突然竖起手指。
暗室外传来脚步声,很慢,像是故意放轻了。
苏小棠和老厨头对视一眼,同时吹灭了烛火。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门外越来越近的"沙沙"响——那是鞋底蹭过青石板的声音,和李廷安书房里那盏青铜炉下的纹路,一模一样。
暗室里的烛火熄灭不过片刻,苏小棠的后颈就沁出一层薄汗。
她能听见老厨头粗重的呼吸擦着自己耳侧,像旧风箱拉了半道又卡住。
门外的脚步声突然顿住,青石板上的"沙沙"声变成了指甲刮过砖缝的刺响——那是有人在试探暗室的门闩。
老厨头的手突然扣住她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生疼。
苏小棠顺着他的力道缩向墙角,余光瞥见梁上垂着的铜铃正微微晃动——是方才她系的那根细铁丝在震。
这说明来者没走正门,是翻了后墙。
她喉间泛起铁锈味,是方才咬破的唇又渗了血。
"走了。"老厨头突然低喝。
苏小棠这才发现门外的响动不知何时没了。
她摸出火折子点亮蜡烛,昏黄光晕里,老厨头正盯着地上的泥脚印——三枚前深后浅的鞋印,是常走山路的人特有的。"李廷安的暗卫。"老厨头把酒葫芦往腰间一甩,"那老匹夫在神引殿养了批死士,鞋底嵌铜钉防滑。"
苏小棠捏紧袖中玉牌,牌面的"焚心"二字还带着方才烹饪时的余温。"他们来得太快了。"她指腹蹭过牌上纹路,"许是火候大会上,我用本味感知时漏了痕迹。"老厨头没接话,只是盯着她泛青的指尖——那是感知过度的征兆。
首到后巷传来学徒收摊的吆喝,两人才松了紧绷的脊背。
老厨头从怀里摸出块烤红薯塞给她:"先垫垫,夜里要办大事。"苏小棠咬了口红薯,甜软的淀粉在舌尖化开,突然开口:"我刚才......闻到了焚心炉的味道。"
老厨头酒葫芦"当啷"砸在案上。"你确定?"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像被火折子点着的灯芯。
苏小棠点头,本味感知里那缕炽热又涌上来,连带着回忆起鹿肝焦痕里的纹路——和旧庙青砖缝里的烧痕一模一样,"它就在城西废弃的旧庙地下。"
老厨头的手指重重叩在案上,震得烛火首晃:"三十年前我跟师父去祭灶,那庙后有口枯井,井底铺着刻满灶纹的石板。"他突然压低声音,"当年神引殿的人逼我师父交焚心炉的图,师父说炉在'火中寻魂处',他们听不懂,现在想来......"
"今夜就去。"苏小棠把红薯皮扔进炭盆,火星"噼啪"炸开,"得带个人。"老厨头挑眉:"谁?"她扯了扯袖口,露出腕间银镯——那是陈阿西前日赌输了抵给她的,"御膳房掌事。
他虽跋扈,可对炉鼎火候门儿清,万一有机关......"
老厨头突然笑出声,酒气喷在她脸上:"你这丫头,算盘珠子都敲到人家骨头缝里了。"
子时三刻,城西旧庙的断墙下蹲着三道影子。
苏小棠裹着粗布斗篷,陈阿西的官靴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响:"苏掌事,这破庙连个灶王爷像都没,你莫不是耍我?"他话音未落,老厨头的旱烟杆就戳在他后心:"再嚷嚷,把你塞枯井里喂蛐蛐。"
陈阿西骂骂咧咧闭了嘴。
苏小棠摸出火折子晃了晃,月光下,庙后那口枯井的井沿果然有道半指宽的裂缝——和《神祀典要》里画的"火引"分毫不差。
她拽着陈阿西的官袍下摆:"下去。"陈阿西刚要挣,老厨头己经抄起他后腰扔了下去。
井底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陈阿西骂骂咧咧划亮火折子,光晕里,一面刻满云雷纹的青铜墙正缓缓移动——竟是道暗门。
苏小棠的本味感知突然翻涌,那缕炽热像活了般往她鼻腔里钻。
她冲过去,掌心按在石门缝隙间——是玉牌!
她摸出半块玉牌对上石缝,"咔"的一声,石门彻底打开。
地窖里的空气瞬间灌出来,带着股焦糊的甜香。
苏小棠踉跄两步,本味感知里炸开万千星子——松炭、鹿肝、还有......血?
她顺着气味摸过去,一座半人高的青铜炉正蹲在角落,炉身的"焚心"二字被铜绿裹着,却比玉牌上的更清晰。
炉口堆着层灰白色香灰,她捏起一点,指尖刚碰到,那缕炽热就顺着血脉窜到天灵盖——是灶神的魂!
"这是......"陈阿西的声音发颤,他伸手要碰炉身,被苏小棠一把拍开:"别乱摸!"她取出随身香囊,抖了点影嗅粉在香灰上,又小心捏了撮灰烬装进去。
老厨头举着火折子凑近炉底,突然倒抽冷气:"看这刻痕!"炉底密密麻麻刻着人名,最上面的正是"苏文氏"——她母亲的名字。
苏小棠的手剧烈发抖。
母亲的牌位在侯府祠堂最角落,她只在每年忌日见过一次。
可此刻这两个字刻在焚心炉底,笔画间还凝着暗红的锈,像血渗进去的。
"快走!"老厨头突然拽她胳膊。
远处传来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三五个黑衣人举着火把从暗门涌进来,为首的提着把带鞘的刀,刀鞘上的云纹和李廷安书房的青铜炉如出一辙。
苏小棠反手把香囊塞进陈阿西怀里:"带着这个先跑!"她摸出袖中火折子甩向墙角——那里早埋了影嗅粉和火硝,"轰"的一声,浓烟裹着刺鼻的辛味腾起。
陈阿西被老厨头推着往暗门跑,苏小棠倒退两步,本味感知里那缕炽热突然变得灼痛,像有人在她太阳穴钉钉子。
"抓住那女的!"黑衣人的刀鞘砸在青铜炉上,发出闷响。
苏小棠咬着牙冲进浓烟,后背撞在断墙上才勉强站稳。
她摸了摸怀里的香囊,灰烬还在发烫。
远处传来老厨头的吆喝:"往井里跳!"她闭着眼纵身一跃,冷风灌进衣领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是方才藏在井边的瓷罐,里头装着她特意调的迷香。
等她在井边咳着爬上来时,老厨头正拍着陈阿西的背:"傻小子,捂口鼻啊!"陈阿西涨红着脸把香囊塞回她手里,官袍前襟全是黑灰:"苏掌事,这炉......"
"回天膳阁再说。"苏小棠扯下斗篷裹住头,月光透过破庙的瓦缝洒在她脸上,照见她鬓角的碎发还沾着浓烟的焦味。
她低头看了眼香囊,灰烬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床头那盏始终不灭的油灯。
回到天膳阁时,更夫刚敲过五更。
苏小棠坐在案前,把香囊里的灰烬倒在白纸上。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灰烬里混着几星暗红——是血渣。
她突然想起母亲咽气前,拉着她的手说的话:"小棠,往后见着带火纹的东西......"
话没说完,就被侯府的人拖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