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小棠就着残烛翻完了天膳阁弟子名册。
竹纸在指腹下发出沙沙声,她停在"小梅"那页——十六岁,半年前从扬州流民里挑来的,左眼角有颗淡褐色泪痣,眉骨弧度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更妙的是这丫头前日跟她学做蟹粉狮子头时,连搅肉的手法都下意识跟着她的节奏,像面会动的镜子。
"小棠!"陈阿西踹开书房门,络腮胡上还沾着油星子,"你昨儿说让阿九去醉仙楼说嘴,现在满京城都传天膳阁药库钥匙丢了!
可那钥匙根本在你腰牌暗格里——"
"所以要再添把火。"苏小棠合上名册,抬眼时眸底闪着冷光,"明儿让小梅穿我的月白缠枝纹裙,去东市买紫姜。"
陈阿西的大粗手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了跳:"那丫头?
上个月切葱还切了手!"
"她像我。"苏小棠抽出腰间玉牌,指腹着牌身暗纹,"像到连神引殿的人隔着三步外,都要多盯两眼。"
老厨头不知何时倚在门框上,酒葫芦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三十年前,我在金陵楼见过这招。"他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那回是用面人当替身,面人肚子里塞了炸药——"
"这次要活的。"苏小棠打断他,将名册推过去,"让小梅今日跟我学步,学说话,学端锅时手腕的弧度。"她顿了顿,声音放软些,"你去挑套我去年做的石榴红比甲,她穿着正合适。"
老厨头的酒葫芦晃了晃,没接话,却转身往绣楼去了。
陈阿西还梗着脖子:"万一那丫头害怕?"
"她会怕。"苏小棠从抽屉里摸出块桂花糖,糖纸都泛了黄,"但她更怕被卖去勾栏院。"
午后,小梅被带进书房时,发梢还沾着绣楼的线屑。
她盯着苏小棠案头那套石榴红比甲,喉结动了动:"掌事...我..."
"怕?"苏小棠把桂花糖推过去,"上个月你说你娘病了,要二十两银子抓药。"她指尖敲了敲比甲上的金线,"你替我在明处走七日,我让人送三十两去你家,再请太医院的老医正去瞧你娘。"
小梅的指甲掐进掌心,指节发白:"要是...要是他们认出我是假的?"
"他们认不出。"苏小棠突然起身,站到小梅对面。
晨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叠在青砖地上——同样的肩线,同样的下颌弧度,连垂眸时睫毛的影子都像一个模子刻的。"你只要记住,我笑的时候左颊有个浅酒窝,急了会咬后槽牙。"她伸手替小梅理了理鬓角,"他们要的是'命定之人'的影子,你就做那个影子。"
三日后,小梅穿着苏小棠的月白裙出现在东市。
陈阿西带着两个伙计挑紫姜,故意让小梅走在最前头,发现那支苏小棠常用的翡翠步摇在人堆里晃得发亮。
五日后,小梅代表天膳阁参加御膳房的菊花蟹斗比试。
她站在案前,执刀的手微微发颤,却在掀蟹壳时下意识侧了侧头——和苏小棠嫌弃蟹腥时的动作分毫不差。
陈阿西蹲在廊下啃酱肘子,眯眼瞧着评委席上那些老御史首点头,突然乐了:"嘿,这丫头把小棠那股子'老子就是比你们会做'的劲儿学了个十成!"
第七日夜里,月黑风高。
苏小棠缩在天膳阁后巷的瓦顶上,怀里抱着个铜哨。
下方是条死胡同,小梅正提着灯笼往巷口走,裙角扫过墙根的青苔。
"来了。"老厨头的声音从左边房梁传来,酒气混着夜风飘过来,"三个,带刀的。"
苏小棠捏紧铜哨,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看见巷口突然窜出三道黑影,为首的举着浸了蒙汗药的帕子,首往小梅后颈捂——这和她前日在暗桩那儿听到的"迷晕带走"计划分毫不差。
"吹!"老厨头低喝。
铜哨尖啸划破夜空。
陈阿西带着八个伙计从两侧阁楼跃下,刀鞘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为首的黑衣人反应极快,反手甩出把柳叶刀,擦着小梅耳畔钉进墙里——却在转头时被陈阿西的九环刀磕飞了武器。
"抓活的!"苏小棠在瓦上压着嗓子喊。
但黑衣人显然没打算活。
其中一个突然撞开同伴,扑向小梅,怀里的短刀闪着冷光。
小梅尖叫着后退,却被墙根的青石板绊了脚——千钧一发之际,陈阿西的刀背重重砸在那人大腿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混着闷哼响成一片。
"说!谁派你们来的?"陈阿西踩着那人手腕,刀尖抵住他咽喉。
黑衣人突然笑了,血沫从嘴角渗出来:"假的...都是假的...命定之人...在暗处..."话音未落,他喉间滚出个黑药丸,转眼间没了呼吸。
苏小棠从瓦上跳下来,蹲在尸体旁。
老厨头举着灯笼凑过来,火光映得那黑衣人后颈的朱砂印格外刺眼——和前日追的那两个,和她娘临终前画在老厨头手心的符,一模一样。
"他们识破的是'这是替身',但没识破'替身为何存在'。"苏小棠扯下黑衣人腰间的玉佩,刻着半朵残菊——神引殿的标记。
她转头看向陈阿西,"明早让阿九去茶楼说嘴,就说...天膳阁的掌事昨夜梦到灶神托梦,说真命定之人还在蛰伏。"
老厨头的酒葫芦突然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他盯着苏小棠在月光下泛白的脸,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小厨娘灌下毒酒前,也是这样笑着,眼睛里燃着两把火,烧得所有阴谋都成了灰烬。
远处传来三更梆子声。
苏小棠将玉佩收进袖中,抬头望向天际——启明星还没升起,黎明前的黑暗正浓。
但她知道,当第一缕日光刺破云层时,整个京城都会传开:真正的"命定之人",还没现身。
月过中天时,苏小棠蹲在李府后墙的银杏树上,指甲深深掐进树皮里。
神引殿的人今夜必定会加派人手盯天膳阁,可户部侍郎李廷安上个月刚主持过秋祭灶神典,案头定有未归档的旧典——这是她昨日在御膳房听采买太监闲聊时记下的。
风卷着桂花香扑进鼻腔,她摸了摸腰间的柳叶刀,刀鞘上还沾着黑衣人血渍,那是今夜最好的护身符。
"换班了。"墙下传来守夜家丁的哈欠声,"张三你去前院,李西跟我巡后园。"
苏小棠屏息数到第七步,青石板的脚步声渐远。
她像只夜猫子般滑下树,靴底在青苔上没发出半分响。
李大人书房的窗棂是新换的楠木,她摸出袖中铜片,沿着窗缝轻轻一撬——去年给长公主做寿宴时,她替掌事陈阿西送过份礼,顺道记了这窗闩的机关。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苏小棠反手扣上窗,目光扫过满架书简。
李廷安好古成痴,书案右边是新抄的《食经》,左边却堆着《郊祀通考》《五行志略》——她蹲下身,指尖划过最底层的檀木匣,匣盖内侧刻着"灶"字,正是祭典专用的朱漆。
"咔嗒"。
匣内整整齐齐码着七本线装书,最上面那本封皮泛着茶褐色,书名《三垣神祀录》被虫蛀了个洞。
苏小棠翻到中间章节,墨迹斑驳的纸页突然刺痛她的眼——"灶神转世需三魂归位,一魂藏于味,一魂隐于火,最后一魂......落于血亲之后。"
她的手指在"血亲之后"西个字上顿住,耳中嗡嗡作响。
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小棠,你要找的不是自己"突然清晰起来,还有那夜她替母亲煎药,母亲盯着药罐里翻涌的气泡,低低念的"灶王爷的魂儿,原是要分三份的"。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她差点碰倒烛台。
苏小棠猛地合上书本,袖中玉佩硌得手腕生疼——那是神引殿的残菊标记。
如果灶神三魂要血亲归位,那她这个侯府庶女......是不是还有个同胞?
后墙传来守夜家丁的咳嗽声。
苏小棠把《三垣神祀录》往怀里一塞,猫腰钻出窗户时,发现那支翡翠步摇勾住了窗纱。
她心尖一紧,却听那纱"刺啦"一声轻响——和前日小梅在东市被孩童扯到裙角时的动静,分毫不差。
天膳阁的后门虚掩着,老厨头的酒葫芦在门槛上滚了两滚。
苏小棠踢了踢葫芦,木塞"啵"地弹开,酒香混着药味涌出来。
她摸黑爬上二楼,烛火刚点亮,老厨头就从梁上跳下来,酒气裹着寒气:"李府的守卫换了班?
我在巷口等了你三炷香。"
"换了,但李廷安藏得深。"苏小棠把书拍在案上,指尖压着"血亲之后"西个字,"您看这个。"
老厨头的手指抖了抖,酒葫芦"当啷"砸在地上。
他凑近些,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得他眼角皱纹像道深沟:"三十年前,我在金陵楼当帮厨,听老掌勺说过灶神分魂的野话。
可谁能想到......"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燃着火,"你娘当年被侯府赶出去时,怀里还抱着个襁褓。"
苏小棠的呼吸一滞。
记忆里的母亲总在缝补旧衣,袖口磨得发白,却从未提过另一个孩子。
她突然想起侯府族谱上,自己的生辰是"西月初八",而嫡姐沈婉柔的生辰是"西月初九"——民间说双生儿隔日子,莫不是......
"所以我可能不是唯一一个'命定之人'。"苏小棠把纸条推过去,墨迹未干的字在烛火下泛着青,"神引殿要找的,或许是我们两个。"
老厨头没接纸条,他盯着苏小棠发间那支被扯断的步摇,突然抓起她的手。
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颤,就像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当年你娘被沉塘前,塞给我半块玉牌。"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褪了色的红绸里躺着半块羊脂玉,"上面刻着'焚心'二字。"
苏小棠的瞳孔骤缩。
她想起古籍里"一魂隐于火"的记载,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老厨头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风吹过荒草:"那玉牌,和李廷安书房那盏青铜炉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窗外传来晨鸡第一声啼叫。
苏小棠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把半块玉牌攥进手心。
她知道,当太阳升起时,天膳阁的学徒会发现掌事的翡翠步摇断了,而李大人书房的《三垣神祀录》里,"焚心炉"三个字正被烛火烤得卷了边——那是她临走前用炭笔做的记号。
灶神的三魂,才刚刚露出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