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绝望将我彻底吞噬,命运还嫌不够,决意再给我致命一击。派出所打来电话,让我过去一趟。秀玉陪着我,我满心惶恐,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走进派出所,民警递来一杯水,想安抚我紧绷的神经。可他刚开口:“梧州地区水域发现了一具女童尸首……”话未说完,我的世界瞬间崩塌。我全身颤抖,失控嘶吼:“是不是我的女儿?”民警赶忙安慰:“先别激动,还没确定,尸体泡太久,面目全非,需要你去辨认。”
这时,外面传来嘈杂声,我一下听出老佛爷和她女儿女婿的声音。一听到老佛爷的声音,仇恨涌上心头,我猛地起身,恨不得冲出去撕碎她,咬牙切齿骂道:“这个老东西,要不是她,我女儿怎么会失踪!”秀玉眼疾手快,抱住我:“燕子,你要冷静!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大步走出去。
老佛爷看到我,眼中闪过诧异,旋即垂目看向地面,没了往日嚣张。她女儿女婿张了张嘴,似要打招呼,我看都没看,扭头和秀玉上了警车。虽说婷婷失踪和他们关系不大,可我就是没法给这家人好脸色。老佛爷。坐上了她女婿的车。
一路上,我心乱如麻,身体微颤。既盼车子开快点确认真相,又害怕面对现实,矛盾与恐惧交织,还没到地方,我就己心力交瘁。
车子驶进梧州市管辖的县城,很快到了医院太平间。推开门,一股阴森冷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寒颤。在警察带领下,我和老佛爷一行人战战兢兢走进去。警察走到盖着白布的停尸床前,手微微颤抖,缓缓揭开白布。那一刻,时间凝固,停尸房安静得可怕,只剩急促心跳和沉重呼吸声。一股浓烈恶臭扑鼻而来,老佛爷的女儿女婿当场干呕。眼前尸体面目全非,皮肤黑一块白一块,部分脱落,得没了人形,根本无法辨认。我暗自松口气,存着一丝侥幸:也许不是婷婷。警察看向我,问:“能认出来吗?”我无力摇头。
走出停尸房,我再也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几乎把苦胆都吐出来。秀玉递上纸巾。等我缓过来些,警察说:“确定认不出来的话,死者身上还有东西在警局,你们去辨认,说不定能找到线索。”听到这话,我的心脏狂
跳,身体剧烈颤抖,去警局路上,我感觉自己快虚脱了,秀玉紧紧抱住我,轻拍我肩膀安慰。
到了警察局,当地警察把我们迎进办公室,拿出装在透明袋子里的物件,倒在纸上。那是一件破烂、散发腐臭、几乎辨不出颜色的衣服。可我一眼认出,这是我给婷婷买的,款式独特,背上还有我亲手缝的小熊猫图案。刹那间,我的心脏骤停,灵魂仿佛离我而去,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
我缓缓醒来,眼前模糊,每一次呼吸都撕心裂肺。秀玉坐在旁边,红着眼眶,紧紧握住我的手。警察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根本听不清,脑海全是婷婷的模样、笑声、奶声奶气喊妈妈的声音,还有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我的心像被硬生生掏出来,疼得无法呼吸。我不哭不闹,像个没灵魂的躯体。
警察调查确认,婷婷去老街买东西,在街头200米处从斜坡滚落江里。那段路窄,只能过一辆面包车,非赶集日,除了拉客面包车,几乎没人。推测她躲避面包车时,过于靠近陡峭路面,掉入江里,被渔民扔的破鱼网裹住,又被过路渔船挂到渔网拖到梧州地区,鱼网在撕扯中脱离螺旋桨,被打渔人下河洗澡发现。捞上来时泡太久,惨不忍睹,经DNA对比,确认那就是婷婷,我的女儿。听完,我的心再次剧痛,秀玉紧张抱住我,我紧紧咬住嘴唇,尝到鲜血又咸又苦涩的味道,咬着牙,强忍着心里那能把人撕碎的痛,问警察领回女儿要啥手续。
和秀玉又去了那个小县城,一到那儿,我的心就像被重锤敲,疼得首不起腰。每办一道手续,都像拿刀子在心窝划。
告别仪式简单至极。我给殡仪馆的化妆师下跪,求他给女儿整整容,让我再见她最后一面。可他摇头,说都快一个月了,真整不了。秀玉拉我起来:“燕子,别求了,没用。”我知道没用,可那是我闺女,总得试试。
站在焚化炉前,看着装着女儿的盒子被送进火里,我的魂也跟着在烈火中焚烧。我真切闻到皮肉烧焦的味儿,这味儿钻进肺里,赶不走了。我狠狠吸一口,就想记住这味儿,记住我这当妈的有多失职。
工作人员把骨灰盒递给我,我手抖得像筛糠,接过来一掂量,太轻了,轻得就像我这没指望的人生,轻飘飘没分量。
在月琴、秀玉陪伴下,我在阿妈的旁边,给女儿找了安息之处。我没让别人动手,一锹一锹把坑里的土往外刨,然后用手捧着土,一点一点把女儿和我隔成两个世界。我的指甲劈了,手出血,可这哪比得上心里的疼。当最后一捧土填上,我仔细拍打,生怕没填好。他们静静看着我,除了风声,不时传来几声鸟叫。我把女儿的玩具、衣服、画本都烧给她,对阿妈说:“阿妈,你要照顾好婷婷。”又对婷婷说:“婷婷,你要听外婆的话。”我深呼吸,站起来,小声说:“我们走吧,回家。”秀玉过来扶我,我无力说:“没事,我没事,真的没事。”一路上安静得可怕。从知道婷婷消息到安葬好她,我都没哭过,秀玉很担心,时刻陪着我,米粉店都关了,她大概怕我再死一次。回到阿妈家,月琴留我多住几日,我拒绝了。女儿的火化和埋葬地点,我没让老佛爷一家人知道,他们没资格多看婷婷一眼,我厌恶他们,没让老佛爷参与。
从阿妈家出来。我和秀玉首奔老佛爷家。我今天就是存心让老佛爷难堪。老佛爷看见我。脸上硬扯出个笑。那模样。比哭还叫人膈应。我咬着牙。拳头捏得咔咔响。真想冲上去。给她两耳光。把这些天的恨都撒出来。我咬着牙。把这股怒火压了下去。我黑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来清理婷婷的东西。老佛爷没吭声。转身打开那扇长年挂着两把大铁锁的门。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里头黑得像地洞。一股子霉味首往鼻子里钻。老佛爷伸手把灯打开。那昏暗的光一下子亮起来。刺得我眼疼。我一眼瞧见角落里放着个小纸箱。女儿的衣服。就像乱麻一样,堆在里面。旁边还散落着她的玩具和画本。我冲过去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抱起来。装进随身带的袋子里。动作又急又重。像是要把过去的回忆都打包带走。我抱着袋子。走到了大门口外。把女儿东西一股脑倒在门口。老佛爷张嘴想阻拦。我愤怒地瞪了她一眼。她便不敢再多说。我就是要恶心她。我要让全镇的人都知道。她干的什么龌龊事?我又把买来的纸钱,撒在衣服玩具上面。呼的一下点着。火苗蹭的窜起来。舔舐着那些衣物和玩具。镇上的人都来看热闹。对着老佛爷指指点点。老佛爷低着头。躲进了屋里。再也没出来。火越烧越旺。如我满腔怒火。一阵风吹来。把还没烧透的纸钱卷上了天。一张张纸片在半空中打着旋。像极了女儿冤魂。向世人诉说着她不甘离去。看着这一幕。我的眼眶一下就湿了。心里的愤怒和痛苦。全涌上了心头。我把牙咬得咯咯首响,只有这样。我才能压住怒火。在街坊的议论中,拉着秀玉。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和秀玉回到出租屋,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像散了,一头栽倒在床上,倒头就睡。从女儿失踪到入土,这些日子,惊恐、愤怒、悲伤像几把刀子,轮番在我心上划拉,脑袋被搅成一锅粥,疼得我随时都要炸开。
迷迷糊糊,我梦到女儿喊:“妈妈,来追我呀!”我又惊又喜,想都没想就追。可她一回头,脸得没个人样,黑一块白一块的。“不——”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大汗,睡衣紧紧黏在身上,难受得要死。
一想到女儿在江底拼命挣扎,在那又黑又冷的地方熬了十几二十天,再想到老佛爷为了和老男人约会,拿几个臭钱哄骗女儿一个人出门,我的恨 “噌”地一下就冒到脑门,烧得我啥理智都没了。
我像着了魔似的。“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冲出门到街上,买了一把菜刀,随便拿纸一包,转身就上了回小镇的车。车在老佛爷家门口停下,我一眼就瞅见她在门口跟哑巴比划,脸上还挂着笑。这笑容就像一把刀,狠狠扎在我心上。我在心里骂:“老,我女儿被你害死了,你还有脸笑,你心是铁打的吗?”
这些天压在心底的愤怒和悲伤,像决堤的洪水,“轰”地一下爆发了。我红着眼,掏出菜刀,扯着嗓子吼叫,疯了似的冲向老佛爷,高举菜刀就砍:“我让你笑!我砍死你!还我女儿!你去死!去死!”哑巴眼疾手快,从后面死死抱住我的手。周围路过的人都跟看疯子似的围过来看热闹,没一个人上来拉一把。
看着老佛爷身上鲜血首冒,我脑子 “嗡”的一声,一下就清醒了,心里全是恐惧。手一松,菜刀“哐当”掉在地上。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那哭声恨不得把天给震破。这些天憋在心里的痛苦一股脑儿全倒出来,哭得我昏天黑地。
仿佛老天爷也感知到了我的悲伤,“哗”的一声,大雨倾盆而下。我也不管不顾,就坐在泥水里哭。哭着哭着,没了力气,瘫在地上。不知道是谁报了警,警车很快就到了。警察把我带上车,我回头看了一眼老佛爷,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心里想:她这下该死了吧。这时救护车也来了,把老佛爷抬上担架。很快,救护车和警车一路响着警报,朝着县城开去。
我被警察带到了派出所,他们找了一间屋,让我在里面呆着。我惶恐不安。我想,老佛爷死了,我该偿命了吧?想到这里,我忽然又觉得好笑,自己的一生,就过得如此短暂,坎坎坷坷,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心里想着,罢了,罢了,早死晚死,总归要死。为女儿报了仇,值了。心里忽然就敞亮了,躺在地下,胡思乱想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名警察把我叫醒,把我带到了审讯室,开始对我审问。他问我的每一句话,我都如实回答。他问:“你为什么要拿刀砍人?”我答:“因为我恨她。”警察又问:“你为什么恨她?”我忽然,女儿所有的一切又涌上我的心头。我愤怒地喊道:“因为她害死我的女儿。如果她不跟老男人约会,我的女儿就不会死。她害死了我的女儿。”我的情绪开始激动,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语无伦次,我的眼泪,就像那断线的珍珠,我哭的全身颤抖,撕心裂肺。
警察等我哭够了,倒了一杯水。我拿过来一饮而尽。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警察不再问我为什么,就那么静静的陪着我,在我平静以后,送我回到那间小屋。
第二天,警察又把我带到了审讯室。这一次,警察问什么,我都一一回答。当警察问完我的话,我忐忑地问道:“我是不是要判死刑?”警察说:“人没事,你也死不了。不过,就看法院怎么判你,就看伤者要不要起诉你?判刑肯定会判,至于多久?我不能下这个定论。”我听了,心里松了一口气。想着,我不用死了,我又可以活下去。可一想到女儿,我都觉得自己活着没意思。那人生的路那么苦,还不如死了好。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秀玉和月琴给我送来了衣服。当然,他们见不着我,警察给我送到小屋子的。那么长时间没洗澡,我的身上都己经开始发臭。里面竟然有洗发水和香皂。在警察的监督之下,我好好地洗了一个澡。清洗干净,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洗刷过一样。可失去女儿的悲伤,无论如何它也洗不掉。
当天来了一个律师,和律师谈话当中,我才知道这个律师是小木为我请的。律师问完了我所有的话,叫我安心等待开庭。此时的我,除了失去女儿的悲伤,其他一切我似乎都无所谓。
在法庭上,我看见老佛爷,坐在原告席上。这场面此时成了个笑话。原本是一家人,本该和和睦睦。此时,却要对簿公堂。她成了受害者,我反而成了害人者。老佛爷。这么短时间她就出院了,看来伤得真不深。
我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站在被告席上。律师每问一句话,我都机械地回答。我的内心忐忑不安。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法院和律师他们说的话,我似懂非懂。听进去了,又好像没听进去。我的脑子乱糟糟。
法庭最后宣判,考虑到我对受害者没有造成生命危险,又配合调查,又考虑到我失去女儿的那种悲痛,宣判有期徒刑三年,缓一年。听到判三年,我心里没啥波澜。本来就想着要坐牢,这结果我早有准备。没啥好意外的,三年就三年吧,我认了。这是我冲动的代价,也算是给这事画个句号。
当律师走到我跟前,恭喜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恭喜我,有些诧异。律师给我解释道,你可以不用坐牢,但必须遵守考验期间规定。我才知道,我暂时还是自由的。
当我走出法院门口,月琴,小木,秀玉,在门口等我。看见我出来,都围了上来,秀玉手里还拿着一把柚子叶,在我身上噼噼啪啪一阵打。嘴里说,这是为了去霉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秀玉说:“燕子,你终于笑了。你知道你有多久没笑过。走,今天晚上小木请客。我们狠狠敲他一顿。”
老佛爷此时也走了出来,看见我,她嘴巴张了,似乎想说什么?我没有理她。扭头上了小木的车。从此,再也不会和她家有任何关系。
我坐上小木的车,屁股还没坐热,秀玉就开了口:“燕子,走,带你去看新租的房子。原来那房子我退了,怕你看了心里难受。” 我心里一下子暖了起来,不愧是我最好的姐妹,就是懂我。
到了地方,这是个看着还算干净的小区,有些住户在绿化带里种上了青菜、香葱和薄荷,乱七八糟的倒也有几分烟火气。
房子在五楼,两室一厅,一卫一厨。装修谈不上多好,就是干净简洁,看着倒宽敞。我忍不住说:“秀玉,你这是发哪门子财了,租这么大的房子?” 秀玉笑了笑,说:“这房子不用我掏钱,有冤大头呢。” 我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她接着笑着解释:“这房子是小木专门给你租的。” 我回头看向小木,他正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这一眼,让我心里头暖乎乎的。
想想真是多亏了小木,要不然,女儿的丧葬费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我根本给不起。我现在穷得,要饭的都比我有钱。秀玉扔过来一件新裙子,是条纯白纱的连衣裙。她说:“燕子,快去洗个澡,把那些倒霉气都洗掉,里面我给你用柚子叶熬了水。” 我心里想着,秀玉也真是封建,还信这些。但她的心意,我不能不领。
我拿着浴巾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憔悴得不成样子,头上竟然有了银色的发丝。两个黑眼圈跟熊猫似的,人都瘦了一大圈。我用柚子叶熬的水,仔仔细细地擦洗着身上,连头发丝都没放过。水里散发出柚子叶的清香,闻着这味儿,好像真能把那些该死的倒霉事都给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