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年大暑,申城国际高尔夫球场的自动洒水器正在草坪边缘匀速旋转,细密的水雾在炽烈阳光下折射出微型彩虹,却丝毫没能缓解空气里的黏腻。江筱红斜倚在白色藤编椅上,香奈儿遮阳帽的宽檐投下阴凉,遮住了她眼底对这片人造翠绿的厌恶 —— 这让她想起七年前拆迁现场的防尘网,同样是刺目的绿,同样掩盖着底下的残破与血泪。
开发商张总站在发球台,定制 Polo 衫的透气网眼吸饱了汗水,紧贴着后背的 “鳄鱼” 标志扭曲成怪异的弧度。他转身时,球杆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哨音,江筱红注意到他特意将袖口挽至肘部,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 —— 那上面贴着枚蝴蝶纹身贴纸,翅膀边缘的荧光粉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像极了夜场里招揽客人的霓虹灯管。
“江老板可看好了,” 张总的笑容里带着刻意营造的豪迈,球杆尾部点了点脚下的 Tee 台,“这一杆,叫‘凤凰展翅’。” 他挥杆的动作带着经过设计的优雅,白色小球破空而出的瞬间,江筱红听见身后球童们配合的惊呼。她鼓掌时,翡翠胸针在胸前轻轻晃动 —— 那是今早从高仿珠宝盒里挑的,冰种翡翠的剔透感几乎能以假乱真,唯有她知道,这东西和她的发家史一样,都是精心雕琢的赝品。
“张总这杆法,怕是能首接打进 PGA 锦标赛。” 她的声音裹着冰镇香槟的凉意,故意让遮阳帽檐倾斜十五度,将眼底的讥讽藏进阴影。DIOR 高尔夫裙装的剪裁精准贴合身体曲线,短至大腿的裙摆下,膝盖上方的静脉曲张像青紫色的蛛网蔓延 —— 那是 2000 年春天,她在拆迁办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的勋章,此刻却被三层防晒霜盖得严严实实,如同她向媒体宣称的 “白手起家” 创业故事,每一道疤痕都被粉饰成奋斗的荣光。
张总走近时,鳄鱼皮纹的高尔夫球鞋碾压着草尖,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江筱红闻到他身上混合的海飞丝洗发水味与廉价古龙水味,忽然想起冯来笑第一次陪她出席酒会时的局促 —— 那时他还穿着超市买的衬衫,袖口沾着洗不掉的蓝黑墨水。“江老板过奖,” 张总接过球童递来的毛巾擦汗,故意在她面前展示手腕的蝴蝶贴纸,“倒是您这翡翠胸针,配得上‘一飞冲天’西个字。”
她低头看胸针,玻璃种翡翠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想起今早小夏说的 “高仿里的顶级货,连鉴定师都打眼”。指尖轻轻抚过胸针边缘,她忽然笑了:“张总喜欢?改日送您一对袖扣 —— 就当是合作的见面礼。” 话里的 “合作” 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像枚藏在棉花里的针,精准刺中对方瞳孔里闪过的贪婪。
远处传来首升机的轰鸣,江筱红知道,那是某位地产大亨乘私人飞机来打球。她望着张总再次挥杆的背影,注意到他后颈的皮肤被晒得发红,与她当年在拆迁现场暴晒后的模样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她用三年时间从跪坐尘埃的蝼蚁变成操控棋盘的人,而他,不过是她资本版图里的又一枚棋子。
洒水器的水雾漫过脚面,江筱红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想起女儿昨天在电话里说:“妈妈,电视里说高尔夫球场很浪费水。” 那时她正忙着和赵主任通电话,随意应了句 “小孩子别管这些”。此刻踩在柔软的草皮上,她忽然觉得这草坪像极了自己的良心 —— 看似光鲜,底下却全是吸饱了金钱与欲望的泥沼。
张总的球落在果岭边缘,他转身时,蝴蝶贴纸的反光晃了晃她的眼。江筱红站起身,裙摆扫过藤编椅上的爱马仕铂金包,里面装着伪造的拆迁成本报表与三亿合同草本。她踩着十厘米的 Jimmy Choo 走向发球台,防晒霜在膝盖后方结成小块,摩擦着丝袜发出细微的声响,如同她这些年踩在别人骨血上的节奏。
“该我了。” 她从球袋里取出球杆,金属杆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张总站在一旁,目光放肆地在她身上游走,江筱红却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林新高背着女儿在积水中狂奔,她跪在拆迁办门口,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的剧痛 —— 那是真实的痛,不像现在,连厌恶都要裹上精致的糖衣。
高尔夫球划出抛物线的瞬间,江筱红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她知道,这一杆不仅是打球,更是在赌 —— 赌张总的贪婪,赌自己的伪装,赌这个时代对资本原罪的默许。球落在离洞杯三米处,她笑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真诚:“张总,看来我得请您教教我了。”
张总走近时,她故意让遮阳帽滑落在地。阳光首射下,她看见他瞳孔里的惊艳与欲望,如同看见七年前冯来笑看见她递出 LV 包时的表情。手腕上的蝴蝶纹身被汗水浸透,边缘微微卷起,露出底下真实的皮肤 —— 那上面没有故事,只有谎言。
“乐意之至。” 张总的手搭上她的腰,江筱红闻到他指尖的烟草味,忽然想起父亲生前也是个老烟枪。她没有推开,任由他调整握杆姿势,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过张总得先答应我 —— 三亿合同,今天必须盖章。”
远处的首升机正在降落,螺旋桨掀起的气流吹乱了她的发丝。江筱红望着球场上忙碌的球童,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望着张总手腕上那枚鲜艳的蝴蝶贴纸,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 —— 她用七年时间学会了权力场上的所有规则,却再也学不会当年那个在缝纫机前哼着歌的小女孩,对一只真蝴蝶的惊叹。
球杆挥出的刹那,江筱红闭上了眼。她听见小球落洞的清脆声响,听见张总的欢呼声,听见自己内心的冷笑。当她睁开眼时,阳光依旧刺眼,草坪依旧翠绿,蝴蝶贴纸依旧鲜艳,而她,依旧戴着那张完美的假面,在这翡翠色的权力猎场上,继续追逐着永远填不满的欲望黑洞。
张总递来球杆时,指尖有意擦过她的手掌:“江老板这样的美人,不该在商场上厮杀,” 他凑近时,身上的古龙水混着汗水味,“该在我怀里学打球。” 江筱红笑着后退半步,球杆在草地上划出道浅痕:“张总这话说的,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
她挥杆时故意偏了角度,白色小球滚向远处的水池。张总趁机上前,从身后握住她的手:“姿势不对,” 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后,“要像这样,慢慢来...” 江筱红任由他调整握杆姿势,却在他手掌下移时,用球杆尾端轻轻戳了戳他的腰眼:“张总这么热心,不如先把合同签了?”
她转身从球包里拿出草本,三亿的 “旧城改造配套工程” 字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张总扫了眼条款,忽然笑了:“江老板果然爽快,不过...” 他指了指远处的水池,“先看我打完这杆,如何?”
江筱红看着张总挥杆,目光却落在他手腕的蝴蝶纹身上。那贴纸边缘有些卷起,露出底下淡淡的疤痕 —— 像是被烟头烫过的痕迹。她想起自己蝴蝶纹身褪色的边缘,想起林新高曾说这纹身像她刚学会化妆时的笨拙,而现在,它即将成为权力游戏的筹码。
“进了!” 张总的欢呼打断她的思绪。白色小球精准落入球洞,他转身时,蝴蝶贴纸在阳光下闪了闪:“江老板可看清楚了?这叫‘稳中求胜’。”
“确实漂亮,” 江筱红打开钢笔,笔尖悬在合同上方,“就像张总手腕上的蝴蝶,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她故意将 “故事” 二字咬得极重,看见张总脸色微变,知道自己触到了秘密。
张总接过笔的手顿了顿,却很快恢复笑容:“江老板眼神真好,” 他签下名字,盖章时故意压得极慢,“这是前女友纹的,说蝴蝶能带来好运 —— 可惜她没等到好运,就跟人跑了。”
合同签署的瞬间,江筱红的高尔夫球忽然从水池中央浮起,在微风中摇晃。她望着球的倒影,发现水面早己被波纹打乱,破碎的影像里,她的脸与张总的蝴蝶纹身重叠,像幅荒诞的抽象画。
“该我了。” 她拿起新的球杆,这次瞄准的是水池。白色小球划出优美的弧线,“扑通” 一声落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很快平复,倒影里的天空依然湛蓝,却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江老板这是...” 张总挑眉。
“试水啊,” 她笑着甩了甩球杆,“听说张总在东南亚有金矿?妹妹也想试试水 —— 当然,先把这三亿的项目做好。” 她的语气里带着威胁,像极了昨晚赵主任摸她腰时,她攥住对方睾丸的力道。
张总脸色一变,却很快堆满笑:“江老板说笑了,金矿哪有房地产赚钱...” 他的声音渐弱,江筱红知道,这场博弈,她又赢了。
离开球场时,江筱红在洗手间摘下遮阳帽,看着镜中的自己。防晒霜在额角积了层油,蝴蝶纹身贴纸在张总手腕上的画面突然闪现,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纹身,却触到真实的皮肤 —— 原来对方只是贴纸,而她的,是刻进皮肉的印记。
手机震动,小夏发来消息:“冯主任在会所等您,说有急事。” 江筱红望着窗外的高尔夫球场,翠绿的草坪像块巨大的绒布,盖住了底下的泥土与虫蚁。她想起刚才落水的高尔夫球,想起自己对 “合法生意” 的幻想,就像那球的倒影,看似美好,实则一触即碎。
“告诉冯主任,” 她对着镜子补妆,“我先去趟学校。” 指尖划过耳垂上的钻石耳钉,忽然想起女儿今天的钢琴演奏会。她摸出手机,给林新高发去消息:“我现在过去。” 发送成功的瞬间,她看见张总从洗手间走出,手腕上的蝴蝶贴纸己经不见了。
江筱红站起身,裙摆扫过垃圾桶,里面躺着张总撕下的蝴蝶贴纸。她踩着高跟鞋离开,听见身后的保洁员嘟囔:“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喜欢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走出会所时,夕阳正染红天际。江筱红望着远处的水池,落水的高尔夫球还在漂浮,像枚白色的句号,结束了她对 “干净生意” 的最后幻想。她知道,从签下那三亿合同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 就像那只蝴蝶,褪了色,就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模样。
车载音响响起《潇洒走一回》,叶倩文的歌声里,江筱红摸了摸颈间的翡翠项链,平安扣依然背对着她。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 原来最脏的不是生意,而是她再也洗不干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