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推开忠义堂侧间的账房门时,算盘珠子的声响像急雨般砸来。墙上挂着的牛皮账册足有半人高,朱笔写的“现银”栏画着串吓人的数字——三千万两,旁边批注小字“未计高俅抄家物资”。他随手翻开本新军册,墨迹未干的纸页上,“步兵营”列下密密麻麻写着番号,从“龙骧”到“虎贲”,竟整整编了一百二十个营。
“先生快看!”掌管钱粮的蒋敬推来摞账本,算盘在月光下划出银弧,“南边流民涌来后,光是新征的‘鱼梁营’就有三万弟兄,每人领的甲胄都是高俅那批明光铠改的。”王维指尖划过“兵器库”条目,三百副甲胄、十二尊铜炮旁画了红勾,旁边另起一行写着“熔铸新钱:十万贯”——竟是把高俅的鎏金器物全化了铸钱。
窗外突然传来操练声,一百三十万大军扎的营在宋朝的各个山头,火把连成的光带比汴河还长。王维想起上月去查看水军大寨,只见千艘楼船泊在水面,桅杆上晾的不是渔网,是新征士兵的粗布号衣,远远望去像片黑压压的林。更吓人的是西山坡的粮仓,去年还是空荡荡的窑洞,如今囤的粟米能从山脚堆到聚义厅屋檐。
“朝廷现在有多少兵?”他突然问。蒋敬拨弄算盘的手顿了下:“枢密院明面上报的是八十万,可克扣军饷闹得边军跑了三成,怕是连六十万都凑不齐。”话音未落,帐外传来马嘶声,戴宗踩着风火轮般的绑腿冲进屋,手里羽檄上的朱砂印还在滴血:“东京急报!官家听说咱们有了三千万两,上朝时把玉圭都攥断了!”
王维望着账册上“军费开支”栏那串零——自打抄了高俅家,梁山军饷就没断过,弟兄们顿顿有肉吃,连伙夫都换上了细布衫。他忽然想起前日在聚义厅,王维摸着一百三十万大军的花名册叹气,说“这么些人要吃饭”,可转眼就有人抬来新铸的“替天行道”铜钱,串钱的麻绳在堂前堆成小山,比朝廷太府寺的钱库还晃眼。
三更梆子响时,王维走出账房。他摸出袖里的算盘,默算着三千万两能买多少担军粮,算着算着忽然惊觉——这梁山的财势兵力,怕真比那坐在东京龙椅上的官家还硬气。夜风卷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士兵巡夜的唱喏声,唱的不是军歌,竟是新编的号子:“朝廷有银我有兵,高俅府里搬金山……”
王维掀开军帐帘栊时,金大坚正蹲在油灯下刻着石碑,凿子在青石板上溅出的火星,落进他围裙的铁屑堆里噼啪作响。“先生唤我?”刻字匠抬头时,额角沾着的石粉被烛火映成金屑,像极了高俅府里扫出来的鎏金残粉。
“放下手里的‘替天行道’碑。”王维压低声音,指节敲了敲案上的黄河疏浚图,图上“龙门段”被朱砂圈了个红圈,“给我凿个独眼石像,三尺高,面朝南,手里攥把开山斧。”金大坚的凿子“当啷”坠地,惊飞了梁上栖息的蝙蝠——去年替天行道杏黄旗就是他绣的,可这独眼石像听着比反诗还瘆人。
三日后,黄河龙门段的疏浚工地上,民夫们正光着膀子挖泥。王王维派去的亲信裹着泥浆蹲在河心,趁监工扭头吃饼的空当,朝水下打了个手势。西个精壮兵卒潜进浑浊的河水里,石雕独眼在水底泛着冷光,眼窝是空的,倒像是在盯着水面上的落日。当最后一抔淤泥盖过石像头顶时,上游突然冲下根浮木,撞得水面荡起涟漪,恍若独眼石匠睁开了半只眼。
七日后,黄河大堤上突然传遍怪谈。有民夫说疏浚时捞起半截石斧,斧刃上刻着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更有人赌咒发誓,说夜半听见河底传来凿石声,扒开淤泥一看,竟露出只石雕眼睛,瞳孔里还映着梁山的杏黄旗。开封府尹接到密报时,正在擦拭官印,听差役说完,印泥盒“啪”地掉在地上,红漆溅在账本上,恰好盖住“高俅贪墨”的墨迹。
王维在忠义堂听着戴宗传回的消息,指尖碾着案上的河沙。金大坚刻石像时剩下的石粉还沾在他袖口,混着黄河泥竟成了土黄色,像极了朝廷官服的颜色。“石像左眼空着?”他突然问。戴宗点点头,说民夫们都传那是空着的“观朝堂眼”,专等梁山大军打进东京时,再把另一只眼补上。
秋风刮过梁山时,黄河龙门段的怪事传到了枢密院。高俅攥着奏报的手首发抖,奏报上“独眼石像”西字被他指甲抠出了毛边。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松林埋下的虎符,当时也是这般秋风,吹得松针落满盔甲。而此刻在黄河深处,那尊独眼石像正被水流冲刷,空着的眼窝对着汴梁方向。
黄河浊浪翻涌处,独眼石人破水而出的瞬间,汴梁城的晨钟突然哑了声。浑身泥浆的民夫举着沾血的凿斧瘫坐在堤岸,石人空洞的眼眶里塞满水草,掌心赫然刻着"宋室倾,梁山兴"六个篆字。消息乘着快马八百里加急,不出三日便化作茶馆说书人的惊堂木响,传遍大江南北。
王维站在聚义厅顶楼的箭楼上,望着蜿蜒百里的军帐炊烟。斥候送来的密报在案头堆成小山:江南水军战船己集结鄱阳湖,两淮骑兵正沿着运河疾驰,连素来偏远的荆湖义军都扯起杏黄大旗。他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将十三路大军的布防图叠在《舆地志》上——中原腹地的陈桥驿、虎牢关、官渡古战场,都被朱砂点成刺目的红点。
"先生,朝廷派童贯领二十万大军西进!"戴宗撞开雕花木门,背后披风沾满驿道的黄土。王维却将最后一粒算珠归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窗外突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新征的流民士卒正在校场演练阵法,刀枪如林刺破阴霾的天空,惊起的雁群掠过独眼石人现世的黄河方向。
深夜王维在中军帐铺开牛皮舆图,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东京"二字上,恍若巨人俯瞰皇城。当他用朱砂笔圈住汴梁城时,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这次不再是三长两短,而是整齐划一的急促鼓点,恰似百万雄兵的脚步声,正从黄河两岸、从大江南北,朝着中原腹地汹涌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