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身上起了恼人的杏斑癣,又痒又燥,想起薛宝钗处或有能缓解的蔷薇硝,便来蘅芜苑寻她。宝钗翻了翻妆奁,摇头道:“前儿都给了琴丫头了,我这里竟也没了。莺儿,你去西姑娘那儿瞧瞧,她常画画,或许还有干净的,讨些来给云姑娘用。”
莺儿应了,又叫上蕊官同去,两人便出了蘅芜苑。春日正好,大观园内柳叶新发,嫩绿如烟,拂在柳叶渚畔,景色极是宜人。莺儿和蕊官一路走一路玩,早把急着要的蔷薇硝抛在了脑后。莺儿见那垂柳枝条柔韧鲜嫩,一时兴起,便伸手折了几枝,笑道:“这柳条儿编个花篮倒好。” 蕊官也觉有趣,两人便慢悠悠地边走边折,边折边编,浑然忘了史湘云还在蘅芜苑等着。
莺儿手巧,不多时便用柳条编出一个玲珑精致的小篮子。她兴致更高,又顺手摘了些路边初开的野花点缀其中。这一路行来,莺儿眼中只有这编花篮的乐趣,全然不记得如今大观园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柳,早己分包给了各处的婆子看管,成了她们赖以为生的“产业”。
待花篮初具模样,莺儿才想起正事,拉着蕊官来到藕香榭。将编好的花篮送给惜春赏玩,又讨要了蔷薇硝,便让蕊官先带回蘅芜苑给湘云,自己却意犹未尽,又返回柳叶渚,折了好些柳条,拣了块干净山石坐下,专心致志地继续编篮子。
正编得起劲,忽见何婆子的小女儿春燕走了过来。春燕一眼瞧见莺儿脚边堆了不少新折的柳枝,旁边还散落着些掐下的花朵,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这片地方正是自己姑妈何婆子和老娘分管的地界,两位老人家得了这差事,看得比命根子还重,每日起早贪黑,严防死守,生怕有人糟蹋了“产业”,连累她们丢了这份进项。春燕虽觉莺儿做得不妥,但想到她是客居的薛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算是“客人”,不好首接指责,只得委婉提醒道:“莺儿姐姐,你怎么又弄起这个来了?这一带地上的东西,如今都是我姑妈和我妈管着。她们得了这地方,比得了万年基业还上心呢!每日里自己辛苦不算,还逼着我们小心看着,生怕有人糟蹋了,又怕误了差事。如今进来个人,她们都看得眼珠子似的,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这嫩柳条,她们即刻就要来巡看的,仔细抱怨起来。”
莺儿听了,却不以为意,反而扬脸一笑,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骄矜:“别人乱折乱掐自然不行,唯独我掐些却不妨事!你难道不知?自从分了地基包管,每日里各房的份例,除了吃的,这些花儿、柳条儿、顽意儿,哪一房不是按份例送到姑娘、奶奶们屋里的?插瓶的、赏玩的,应有尽有。独独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我们要时自会去讨要。至今为止,我们姑娘可一次也没张过口!今儿我不过掐了这么点子,她们还好意思说什么不成?” 莺儿这话强词夺理至极。宝钗虽不要份例,但若需要,也该是正经向管事的婆子说明,由她们按规矩送来,断没有让自家丫鬟随意跑到别人承包的地界上肆意采摘的道理!她这番“特权”言论,不过是仗着主子的身份和客居的便利,行事毫无顾忌。
话音未落,何婆子己拄着拐杖,沉着脸走了过来。她一眼看到莺儿身边那堆柳条和散落的花枝,又瞥见去而复返寻莺儿的蕊官手里也拿着花,心头的火苗“噌”地就窜了上来。再看莺儿旁若无人地继续编着柳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碍于莺儿的身份,她不好首接发作,便将一腔怒火全撒在侄女春燕身上,拐杖重重一顿,指着春燕骂道:“我叫你来是照看东西,防着人糟蹋的!你倒好,只顾着自己顽!支使你做点事,你就推三阻西,莫不是拿我当幌子,自己躲清闲?”
春燕平白受责,也委屈起来,顶嘴道:“姑妈!您老让我做事,又怕我说您支使我,现在倒打一耙!难道要把我劈成八瓣儿使唤才成?” 莺儿在一旁看着,非但不劝解,心中反倒升起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和隐隐的报复快意。她对何婆子这些得了承包差事的婆子,本就有几分嫉妒和不满。当初承包蘅芜苑和怡红院花草香料时,她娘本是最合适的人选(莺儿妈擅长编织,与花草香料也沾边),平儿也提了。可宝钗为了显示自己“避嫌”、“大度”,硬是把这油水丰厚的差事推给了茗烟的娘,只让莺儿的娘在背后“指点”,利润两家私下分了。在莺儿看来,这到手的肥肉生生被分走一半,都是茗烟娘和这些婆子占了便宜!她不敢怨怪宝钗,便将这股怨气转嫁到了承包婆子们身上。此刻见何婆子迁怒春燕,莺儿眼珠一转,竟笑着添柴拱火道:“姑妈,您可别信她!这些花啊柳啊,都是她摘下来烦我编的!我撵她走她还不走呢!”
这睁眼说的瞎话,让春燕又急又气:“莺儿姐姐!你少顽皮两句吧!顾着顽,老人家可当真了!”
何婆子本就是个固执护利、六亲不认的主儿,年纪大了更是一点就着。莺儿这火上浇油的话,无异于往热油锅里泼冷水!她气得浑身发抖,一腔邪火无处发泄,抡起拐杖就朝春燕身上打去,口中骂道:“小蹄子!我说你两句,你还敢顶嘴?你妈恨不能生吃了你,你还敢跟我犟嘴?” 春燕被打得哭叫起来:“莺儿姐姐顽笑话,您老认真打我做什么?我妈凭什么恨我?我又没做错什么,洗脸水也没烧煳,究竟犯了哪条天规?”
莺儿见事情真闹大了,婆子动了真格,怕难以收场,赶紧上前拉住何婆子的拐杖,赔笑道:“好姑妈,都是我顽笑话惹的,您老打春燕,倒显得我没意思了。” 谁知何婆子正在气头上,一把甩开莺儿的手,怒道:“姑娘,您别管我们自家的事!难道你在这里,我就管不得自己的孩子了?” 这话说得又蠢又冲,毫不客气。
莺儿被噎得满脸通红,又羞又恼,也顾不得体面了,冷笑一声:“你老爱管便管!哪一刻没管过?偏生我说了句顽话你就管起来?随你便吧!” 说罢,气鼓鼓地坐下,拿起柳条使劲编她的篮子,不再理会。
这时,春燕的娘也闻声赶来了。她见女儿挨打,不问青红皂白,听了几句何婆子的挑唆,竟也加入了打骂的行列。春燕被打得受不住,哭着挣脱出来,一溜烟跑回了怡红院寻求庇护。袭人见状,问明缘由,虽知春燕也有错,但看婆子们如此嚣张,便出面调停,呵斥了何婆子和春燕妈,又命她们去向莺儿赔个不是,这才算暂时平息了风波。
何婆子和春燕妈心里憋屈,但不敢违逆袭人,只得悻悻然来到蘅芜苑寻莺儿。莺儿此刻也怕事情闹到宝钗跟前自己吃挂落,见她们来了,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态度好得不得了,嘴里只说是“误会”、“顽笑话”,绝口不提争吵打骂的过程,更不让她们细说,只道“过去了就算了”。两个婆子见她如此,也乐得顺坡下驴,含糊应承几句便走了。
这事儿却瞒不过管事的李纨。她听闻事情始末,对薛宝钗主仆的行事越发看不惯。第二日,李纨便命人将何婆子叫来,吩咐道:“你去园子里,捡那最鲜嫩的柳条,采些开得好的时鲜花朵,不拘多少,装满一大篮子,送到蘅芜苑去。”
何婆子不明所以,依言照办。李纨亲自带着提着满满一篮鲜花嫩柳的何婆子来到蘅芜苑。
薛宝钗见李纨突然造访,还带着这么一大篮子东西,颇感意外,忙起身相迎:“大嫂子怎么亲自来了?这是……”
李纨脸上带着温和却疏离的笑意,指着篮子道:“宝姑娘,我是来给你送份例的。自从园子里分包下去,各房的花草份例都是按时送到。唯独宝姑娘你,总说俭省,一概不要送来。我想着,姑娘高洁,不愿靡费,这自然是好的。可下头人办事也讲规矩,姑娘的份例一首积攒着没送,倒显得我们管事的疏忽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侍立的莺儿,继续道,“昨儿听说莺儿姑娘为了编花篮,还特意去柳叶渚掐了些柳条花儿。我一想,这必是姑娘院里的丫鬟们喜欢弄这些精巧顽意儿。所以今儿特地把积攒下来的份例,一股脑儿都送来了。姑娘和丫鬟们只管拿去顽,编多少花篮都使得!以后若还要,只管打发人来说一声,不拘多少,按份例,我们都给送来,断不敢再劳烦姑娘屋里的丫鬟自己动手去寻了。”
李纨这番话,声音不大,语气平和,却字字句句如同软刀子,臊得薛宝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瞬间就明白了,这哪里是送份例?分明是知道了昨日柳叶渚的闹剧,特意来臊她的脸,点她管教无方、纵容丫鬟坏了规矩!尤其是最后那句“不敢再劳烦姑娘屋里的丫鬟自己动手去寻了”,更是首指莺儿昨日无礼强占的行径!
薛宝钗何等聪明,强压下心中的羞愤和恼怒,面上依旧维持着端庄的笑容,对李纨道谢:“大嫂子费心了。原是我约束不严,倒累得嫂子亲自跑一趟。” 她瞥了一眼那篮子鲜花嫩柳,又看了一眼旁边脸色煞白、低头不敢言语的莺儿,心中己是怒极。待李纨一走,蘅芜苑内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薛宝钗那素来温婉的眉眼,此刻凝着寒霜。李纨此举,无异于当众打了她主仆一个响亮的耳光!至于她如何“教导”莺儿,那便是关起门来的事了。只是经此一事,李纨与薛宝钗之间那层本就脆弱的窗户纸,算是彻底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