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门房来报，袭人的哥哥花自芳来求见说袭人之母病势沉重，恐有不测，恳请府上恩典，允袭人归家一见。
消息递到王夫人跟前。她捻着佛珠，沉吟片刻，对侍立的王熙凤吩咐道：“既如此，让袭人回去瞧瞧吧。你亲自安排，务必妥帖。” 话语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王夫人私底下早己将袭人视作宝玉的“准姨娘”，月例银子都按姨娘份例从自己私房里出，虽未正式过明路，但这份体面，此刻必须显出来。
王熙凤何等精明剔透，立刻领会了王夫人的深意——这不是普通的丫头回家探病，这是贾府“准姨娘”的省亲，排场就是贾府的脸面，也是给袭人、给花家、给所有下人看的。
“太太放心，我省得。”凤姐利落地应下，转身便回了自己院子。
她唤来周瑞家的，条理清晰地吩咐下去：“去告诉袭人，她母亲病重，太太开恩准她回去看看。让她赶紧收拾，穿戴上太太平日赏的那些好衣裳首饰，务必体体面面的。备一辆结实暖和的大车，叫个老成稳重的车夫，再派两个妥当的小丫头和一个积年的媳妇跟着伺候。告诉她，临走前，务必到我这里来一趟。”
周瑞家的领命而去。不久，袭人便穿戴齐整，带着两个小丫头，抱着包袱，来到了凤姐屋里。
凤姐抬眼细看，只见袭人头上簪着赤金点翠的簪子，耳垂明珠，身上穿着桃红百蝶穿花的银鼠袄子，外罩一件青缎灰鼠褂子。比起平日的素净，己是十分富丽，俨然一副大家姨娘的派头。
凤姐却微微蹙眉，笑道：“太太赏的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件灰鼠褂子，到底薄了些，今儿天又冷，风里来雪里去的，该穿件大毛的才压得住风寒。”
袭人忙躬身回道：“太太赏了这件灰鼠的，还有件银鼠的，说等过了年再赏大毛的。”
凤姐闻言，眼波流转，立刻笑道：“巧了！我这儿正有一件大毛的，前儿嫌它出的风毛儿不好，正打算拆了重做呢。如今既赶上了，你先穿了去，横竖在家也穿不了几日。等太太年后赏了你新的，你再把这个还我就是。” 她这话说得极是爽利体贴。
旁边伺候的丰儿、平儿等人都笑着凑趣：“奶奶真是疼人，处处替人想着。奶奶这样体恤下情，叫人不敬服也难！”
凤姐摆摆手，笑容里带着几分当家奶奶的矜持与施恩的意味：“这值什么！宁可我自己省俭些，也不能叫咱们家的人出去失了体统，让人看着笑话咱们府里刻薄。” 说着便命平儿去取。
平儿很快捧出一件半旧不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毛色厚实，虽有些旧了，但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色。袭人心中感激，忙接过来披上，又郑重谢了凤姐的恩典。
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地出了门。车马齐备，仆妇跟随，排场十足。袭人坐在温暖的车厢里，抱着手炉，心思却有些飘忽。她深知，自己签的是死契，若非母亲真的病入膏肓，花家断不敢来求。府里主子们要的是脸面排场，而她……此刻心中虽有对母亲的担忧，却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身华服，这趟归省，更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给外人看的戏。她与宝钗，骨子里或许真是同类，深知在这深宅大院里，温情往往要让位于算计与体面。
车马未到花家门口，花自芳等在了门口，丧气的说：母亲刚刚咽气了。袭人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强自镇定。周瑞家的得了信，忙又派人快马回府禀报凤姐。
凤姐在府里得了信，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淡淡吩咐：“既是这样，袭人更得在娘家住几日了。把她的铺盖、日常用度、茶具碗碟，都收拾一份好的，即刻送过去。告诉花家，单独给袭人收拾一间干净屋子，一应吃穿用度，都用咱们府里带去的。断不可委屈了她，失了咱们的体统。”
于是乎，袭人这趟归家奔丧，硬生生办成了“贾府准姨娘”的“省亲”。花家上下在悲痛惶恐之余，看着那源源不断送来的精致物件，看着袭人独居一室，饮食起居皆与贾府无二，心中滋味，更是难以言表。小小的花家院落，竟上演了一出微缩而苦涩的“元春省亲”。
袭人一去，宝玉房里的守夜重任便落在了晴雯和麝月身上。偏生那夜寒风凛冽，晴雯为了出去吓唬出门的麝月，只穿了个里衣就出去了，当夜便着了凉。次日起来便鼻塞声重，咳嗽不止。
宝玉见了心疼不己，执意要立刻从外面请大夫进来瞧。李纨如今名义上管着大观园的内务，凡有外男进入园子，尤其是要到宝玉所居的怡红院，按规矩必须先知会她一声。
小丫头来回话，李纨正看着贾兰的功课。听了缘由，她沉吟片刻。宝玉心疼丫头是常事，但规矩不能乱。她思虑周全地回道：“知道了。既是晴雯姑娘病了，先让大夫好好瞧着，开了方子吃着药。仔细照料着，别过了病气给宝二爷。若过几日还不见大好，稳妥起见，还是让她回家去将养好了再进来。园子里人多，姑娘们身子娇贵，仔细些总没错。” 这番话，既符合她管事的职责，也体现了对宝玉身体的重视，更是防患于未然，免得落人口实。
素云将话带回怡红院。谁知晴雯在里间正病得烦躁，听了李纨“若不好就回家养”的话，一股邪火“噌”地就上来了。她也不顾素云还在场，隔着帘子就冷笑出声，声音带着病中的沙哑却异常尖利：“咳咳……我哪里就得的是瘟病了？怕是大家都嫌我碍眼，恨不得把我当瘟疫撵出去才干净！好！我这就走！离了这富贵地儿，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再生病才好！”
这话夹枪带棒，怨气冲天。素云听得脸色都变了，又惊又气。宝玉在里面听见，忙进去安抚，好说歹说才把晴雯的怒火压下去。素云憋着一肚子气回了稻香村，将晴雯的话原原本本学给李纨听。
李纨听完，半晌无语，只觉得一阵荒谬的凉意从心底泛起。她放下手中的笔，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景，轻轻叹了口气。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仗着主子的宠爱，竟敢如此顶撞她这个正经主子奶奶（虽说是寡妇，但名分犹在），如此口无遮拦。素云还在跟前呢，就敢这样放肆，背地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可怜？李纨心中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了然。晴雯的性子，她的狂傲，她的口无遮拦，何尝不是她自己种下的因？李纨实在生不出多少同情，只觉得这样的人，落到什么下场，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更让李纨无言以对的是后续。宝玉心疼晴雯，嫌外面请来的胡大夫开的药太猛，竟又巴巴地托人，请了常给贾母、王夫人看病的王太医来给一个丫头诊治！
消息传到稻香村，李纨只能摇头。贾府的体统规矩，在宝玉这里，真是如同虚设。一个丫头生病，竟劳动宫里的太医！但似乎这也不是头一遭了，宝玉向来这样的，身边的丫鬟生病了，也是要请宫里的太医上门看病的。这是权势正盛的时候，日后贾府若是显现颓势这些都是御史文官参奏的现成理由。即使是当下，这要是传出去，让宫里的贵人、让皇上那边的人知道了，又该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贾府己骄奢淫逸、不分尊卑到了如此地步？
晴雯的狂妄，根子就在宝玉毫无底线的纵容上。李纨只觉得心头沉重，这府里的“荒唐”，正日甚一日地加速着它倾颓的命运。她拢了拢衣襟，只觉这深宅大院的冬天，寒意刺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