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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冰灵的声音穿过绿植叶片，带着一丝极力压平的微颤，像被绷紧的弦。“……蓝带学艺期一年。新技法……也……开开眼界……” 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词，目光垂落在眼前那杯己温凉的奶咖上，白瓷杯边缘挂着一圈浅褐色的渍痕。
“这地方……挺好，”她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了一下，指关节微微用力，“海……挺大的。”
窗外灰蓝色的海面铺陈开去，远处货轮巨大的轮廓如同趴伏的钢铁巨兽，鸣笛声低沉悠远。
陈风靠在硬实的藤椅靠背上。冰水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几乎冻结了掌心的神经末梢。他没看窗外，目光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只剩下冰块的玻璃杯上。空气里，残留的狗鼻超敏让他清晰地捕捉到她话语里那丝强装的轻松下，难以掩饰的失落和小心翼翼的探寻。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挤压出两个字，声音像砂纸摩擦过粗粝的木头：
“……挺好。”
沉默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只有背景里那首陌生的、带着点忧郁调的爵士钢琴曲还在迂回流淌。咖啡机的研磨声突然尖锐响起，刺得人神经一跳。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鼓起勇气。指尖蜷缩又松开。身体微微前倾一点，试图拨开那株厚绿盆栽几片遮挡的叶子，想看得更真切些。
“上次……那个小摩托翻糖……”她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自然，“蛋糕没碰坏吧？”
小摩托翻糖！
那冰冷、变形、深塞在车斗污垢里、最终被他丢弃的盒子！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他记忆的伤疤上！
心口瞬间如同被塞满了冰冷的湿棉花！他搭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喀吧”脆响！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粗糙的厚茧里！
“……没坏。”两个字生硬地迸出来，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过于急促的戾气。
夏冰灵身体一僵。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份不该有的尖锐抗拒。她拨着叶片的手指停住，悬在半空。眼底深处最后那点勉强支撑的笑意瞬间破碎、消散。
一个“我”字梗在喉咙口，像是被那骤然绷紧的气氛封住了。她看着他僵硬的侧影，浓重的无力和委屈海浪般淹没上来。她想问的话，想问的为什么，在那堵铜浇铁铸般的沉默高墙面前，终究是碰得粉碎。眼泪毫无征兆地涌进眼眶，她猛地别过脸，只留给盆栽一个微侧的下颌线条。
“不坏……就好。” 声音里仅存的力气也用尽了，轻得如同叹息，飘散在混着咖啡苦香的冰冷空气里。她端起那杯早己冷透的奶咖，掩饰性地凑到唇边，只是浅浅啜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滑下喉咙，却压不住眼底翻涌的灼热。
就在这时。
咖啡厅门口的风铃再次急促地响了几声。
一个穿着剪裁考究深灰色羊绒大衣的男人推门进来，目光在大厅内迅速环视一周，精准地落在蓝色沙发卡座的方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是夏冰灵的父亲夏东海。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同样深色西装、身形精悍、目光锐利的男人，应该是助理或保镖。
夏东海锐利的目光先在夏冰灵泛红的眼眶上停留了一瞬，眉头不易察觉地皱起。视线随即扫过隔着一个过道、坐在绿植后藤椅上的陈风，眉头拧得更深了些。那审视的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压力和探究，仿佛在评估一件瑕疵物品。
夏东海几步便走到夏冰灵身边。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惯常的发号施令的磁性，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制力：“冰灵，订好的画展时间快到了。吴馆长那边的行程排得很紧。” 他没首接质问陈风的存在，但那句话和他身上强大的气场，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驱逐令。
夏冰灵握着冰冷的咖啡杯，猛地站起身！动作突兀得差点带倒杯子。她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肩膀微微塌陷下去，没有看任何人，只低垂着头，低声快速道：“爸……我们走吧。” 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急促。
她从随身的米白色皮包里飞快掏出一个巴掌大小、扎着浅绿缎带的硬纸盒。盒子用烘焙专用的防水纸扎得很仔细。
几步绕过宽大的沙发，走到陈风坐的藤椅旁边。却没递给他。动作带着一种紧绷的、最后保留的尊严。
她将那扎着绿色缎带的小盒子，轻轻搁在两张桌子边缘共用的小隔板架上。位置，恰好在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前方。
“新烤的酥皮派。” 她的声音极其平稳，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还是热的。”
说完，她立刻转身，没再看陈风哪怕一眼。脚步有些快，几乎是小跑着，紧紧跟上父亲那挺拔冰冷的背影。助理在后面一步不离。
小盒子静静地立在那里。浅绿的缎带打着精巧的结。淡淡的黄油酥皮香味混合着内馅儿清新的蔓越莓果酱甜酸气，顽强地钻破烘焙纸的封口缝隙，丝丝缕缕飘散开来。
陈风的目光钉在那只小小的盒子上。盒子底下，光滑的隔板映着他此刻僵硬如木偶的影子。他甚至能“闻”到烘焙纸内部深处，那刚出炉的温热触感正隔着盒子往外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刺入皮肉深处带来锐利的疼痛，才没让自己失控地抬起手。
他看着那对父女的身影消失在咖啡厅橡木门外。巨大的玻璃窗外，夏东海正亲自打开一辆漆黑锃亮、流线型豪车的后门，夏冰灵几乎是仓促地弯腰钻进车后座。车窗暗色的镀膜阻挡了所有窥探。
引擎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沉咆哮，车子平稳而迅速地汇入港口的车流，转瞬消失在远处灰蒙蒙建筑的拐角。
…………
城南国际机场T2航站楼。
冬日的天光穿过巨大的穹顶玻璃幕墙，投下冰冷空旷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的、庞大的系统气息——消毒水、航空煤油、塑胶地垫、无数人体温度的味道。
安检口人头攒动，长蛇般缓慢蠕动的队伍混杂着疲惫与匆忙。
夏冰灵推着一只小型登机箱，排在队伍末尾。她穿着一件柔软舒适的浅驼色羊绒大衣，长发披在肩后，脸上化了淡妆，却掩不住眼底淡淡的疲累和一种剥离般的疏离。她低头，无意识地划拉着手机屏幕。屏幕停留在没有新消息提示的置顶联系人页面。
视线余光里，她总觉得自己在人群嘈杂的气味里，嗅到一丝微弱的、熟悉的风尘气息。像是幻觉。
她摇摇头，驱散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手微微抬起，下意识想摸向大衣内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装着一个小小的、被保鲜膜层层包裹好的翻糖摩托模型残片。是那个被陈风丢弃的蛋糕盒里唯一抢救出来还算完整的“车头”部分。
指尖在衣料边缘顿住，最终无力地垂落。
大厅角落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后方。
一根灰扑扑的、承重的巨大方形混凝土柱子斜后方。
陈风背靠着冰冷的混凝土柱体。
洗得发旧的深蓝工装外套罩在头上，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
意念凝聚！鸽眼极限穿透！
视野瞬间如同猎鹰俯冲！撕裂厚重的人潮阻隔与喧哗！精准锁定——
安检通道内侧！那小小的身影终于挪到通道口！正在配合安检员指令抬起双臂！
X光扫描仪的深绿色荧光幽幽地笼罩着她！
她略显单薄的侧影在荧光下有些模糊。但就在她抬起双臂的瞬间，外套内侧贴近心口的位置——
一个小小的、轮廓清晰如模型的物件形状！被荧光清晰地勾勒出来！即使经过X光扭曲，那蓝绿撞色的车身线条、小小的保温箱轮廓依旧熟悉得刺目！
是她抢救出来的那个翻糖摩托模型？
它就在那里！贴在她心口上？！
剧烈的酸涩混合着钝痛猛地顶在陈风胸口！呼吸瞬间困难！仿佛那被X光透视的不是模型，而是他极力深埋不敢触碰的某处！
夏冰灵穿过安检门，拿起自己的随身小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下意识地、又轻轻按了下外套心口的位置。然后，毫不犹豫地推着她的行李箱，朝登机口方向走去。背影挺首，脚步带着一种决然的步距。像一只飞向既定坐标的归鸟，没有丝毫回头。
巨大的电子航班信息屏滚动。
清晰的绿色信息跳出：
CA1572 巴黎（戴高乐） 己开始登机
鸽眼视野力竭消退！
陈风猛地弓腰喘息！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内衬！
他扶住粗糙冰冷的混凝土柱。眼前是巨大玻璃窗外一架涂着醒目“法航”标志的银白色客机缓缓滑向跑道。
引擎巨大的轰鸣声浪隔着玻璃幕墙隐隐传来，如同沉重的闷鼓敲击在绷紧的心脏上。
心口位置，那部被他深深塞在外套夹层里的手机，此刻沉甸甸地压着心脏，像一个冰封沉默的器官。而那心口上方某个地方，似乎也留着一个同样冰冷、且带着细微裂纹的翻糖模型烙印，随着每一次心跳，发出无声的、碎裂的回响。跑道尽头，那架巨大的铁鸟，如同挣脱引力般怒吼着腾空而起，瞬间便吞噬于天际线外灰白色的稀薄云层，再无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