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梅雨季的潮气渗进接待室的玻璃缝，陈阿婆枯槁的手指悬在褪色寿被上方，那抹暗红丝线绣就的"先进工作者"字样，如同渗血的伤口在布料上蜿蜒。窗外细雨斜织，落在她腕间锃亮的美国进口石英表上，镜面倒映着1985年那个被东芝洗衣机搅动的黄昏——李红梅厂长将这块表拍在她掌心时，指尖残留着进口皮革的冷香。
"这奖章背面有棉籽壳的气味。"少女的声音刺破凝滞的空气。刘欣雨突然俯身，手腕处的檀木念珠擦过凹陷的勋章纹路，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极了仓库铁门开启时的呜咽。陈阿婆如遭电击般缩回手，搪瓷杯里的普洱泼在寿被上，深褐水渍漫过勋章凸起的纹路，竟渗出浑浊的黄浆，那颜色让她瞬间坠入1985年深秋的记忆——第一台东芝洗衣机轰鸣着吐出的污水，正是这般蛛网密布的浊流。
记忆的齿轮倒转至1961年的冬夜。纺织厂仓库的气窗漏进月光，像把生锈的刀片斜切在李红梅颤抖的脊背上。她蜷缩在棉籽堆里，藏青工装下隆起诡异的弧度——三斤偷来的棉籽正硌着胃部，粗粝的纤维像无数钢针深深扎进血肉。铁门缝隙突然挤进半截青灰色的手掌，指甲缝里嵌着暗红墙灰，那是王秀兰用最后力气在墙上抓挠留下的痕迹。
"红梅姐..."带着血腥气的呻吟从门缝钻进来，"拿这个...换把棉籽..."李红梅捏着那张泛着冷光的"先进工作者"奖状，金粉勾勒的人像在月光下仿佛咧着嘴狞笑。奖状边角干涸的经血蹭过她掌心，与棉籽壳的粗糙触感交织成噩梦。她抓起把棉籽壳塞进对方指缝："这纸擦屁股都嫌硬！"隔壁传来指甲剐蹭墙皮的沙沙声，混着啃食霉斑的咀嚼声——三天前王秀兰吞下整罐润滑脂，此刻肠穿肚烂的脏器正从工装裤缓缓渗出黄绿色脓液。
授奖大会的镁光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李红梅站在红绸缠绕的主席台上，脖颈被绶带勒出青紫痕迹。镀铜五角星背面黏着王秀兰的指甲灰，在强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蓝。"感谢组织栽培！"她九十度鞠躬时，胃里的棉籽剧烈翻涌。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中，会计科小张的唇语在空气中比划："特殊补助粮批了"——那是用父亲死亡证明换来的每月八斤高粱，老头咽气时喷出的血沫里，还浮着半颗被胃酸腐蚀的臼齿。
庆功宴的玉米糊在搪瓷碗里冒着热气，李红梅的汤勺突然悬在半空。浑浊的汤面上，王秀兰浮肿的脸随着油花荡漾开来，肠管像水草般缠绕着勋章。她猛地灌下整碗滚烫的糊粥，烫伤的食道泛起棉籽壳的腥甜，与记忆中父亲临终前用指甲在泥地上抠出的"饿"字，在胃里翻搅成无法言说的痛楚。
时光流转至1985年。东芝洗衣机在厂区空地震颤，排水管喷出蛛网状的黄浊泥浆。李红梅踩着黑色高跟鞋碾过污渍，意大利小羊皮鞋跟沾满饥荒年的棉籽壳碎末。"日本最新技术！"她挥动金剪刀剪断集装箱封条的瞬间，铁锈味混着棉籽腐臭扑面而来。围观女工突然惊叫——透视窗里翻滚的补丁睡衣正在碎裂，1961年的棉布纤维在泡沫中化作血红色絮状物，如同无数冤魂在洗衣机滚筒里挣扎。
庆功宴吊灯炸裂的刹那，李红梅看见王秀兰站在水晶灯骸中。褪色工装裤下露出森森白骨，肠管垂落处缀着镀铜五角星，叮当碰撞声与洗衣机排水轰鸣共振。她腕间的西铁城手表突然停摆，日历窗永远卡在1961年腊月初七——那个王秀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寒夜。
2021年的蝉鸣在窗外聒噪。"奖章背面有人血。"刘欣雨的念珠擦过寿被凹痕，檀木珠子突然迸出棉籽壳。陈阿婆腕间的美国进口石英表渗出黄浆，表盘数字逆跳回饥荒年的冬夜。楼上的排水管传来汩汩异响，1985年的泥浆倒涌成血河。半片指甲盖随染血棉絮翻腾，那是王秀兰死前抠下的最后一粒墙灰。俄文订单在浊流中浮沉："医用纱布原料含30%饥荒年库存棉"。电子木鱼诵经声突变调，化作老式纺织机扎扎声响，将尘封的往事重新织进时光的经纬。
"阿弥陀佛，那并不是观音土……"刘欣雨用指甲刮开奖章镀层，露出底下板结的淡黄色颗粒，"是棉籽壳混着人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寿被上斑驳的勋章，却冲不淡那段浸透血泪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