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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雾裹着初雪落进竹楼时，昭然正往灶膛里添松枝。火舌舔着陶壶，壶底的新米咕嘟作响，混着松脂香漫得满屋子都是。巧妹蹲在火塘边剥莲子，竹匾里的莲子青中透白，是她前日去山涧采的——说是要给明年的虾苗当"春补"。
"昭然哥，"巧妹忽然抬头，睫毛上沾着细雪，"张铁牛捎信来了。"
昭然擦了擦手，接过她递来的牛皮纸信。信是用炭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倒比从前工整许多："昭然兄弟，鹰嘴崖的坡田今冬没冻裂，全赖你教的'竹齿护埂法'。我们把坡顶的杂树全砍了，改种耐寒的野樱，来年春天花开时，你一定要来看看！"末尾画了只歪嘴的虾，旁边歪歪扭扭补了句："虾苗壮实得很，等开春给你带两筐！"
"这铁牛，倒比去年会说话了。"昭然笑着把信递给老秦。老秦正往火塘里丢玉米棒，火星子噼啪炸响，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暖融融的："人哪，只要心里热乎，嘴笨也能说出热乎话。"
院外传来吆喝，是二牛扛着半扇野猪肉进来。他裹着老羊皮袄，眉毛上结着白霜，见了昭然就搓手："昭然哥，我打了两头野猪，留了半扇给你。李伯说今年冬粮足，该犒劳犒劳大伙儿！"他掀开兽皮，猪肉上还沾着松枝的清香，"巧妹，你去把我腌的酸辣椒拿出来，今儿个涮火锅！"
"得嘞！"巧妹应着，转身往竹篓里装酸辣椒。竹篓是去年用虾塘里的废弃虾笼改的，编得密实，倒比新篓子还结实。她经过阿秀身边时，阿秀正往陶瓮里装新晒的梅干："巧妹，给我留两把，我那小孙子最爱吃酸梅。"
雪越下越大，晒谷场早铺了层薄棉絮。外村的人来得比往年早，有扛着红薯的，有提着蜂蜜罐的，还有抱着娃的妇人——说是来"换年礼"。张铁牛的堂弟牵着头花斑驴，驴背上驮着两袋新米："我们鹰嘴崖的米，今年颗粒，换你们半袋虾干！"
"使不得！"老秦把米袋推回去，"你们那米是山泉水养的，金贵。我们虾干是溪里现捞的，换着吃才香。"他转身从屋里抱出个大陶瓮，"来，尝尝我新酿的米酒——用虾塘水泡的糯米，甜得很！"
酒瓮揭开时，酒香混着雪气漫得满院都是。外村的孩子们挤在火塘边，盯着锅里翻滚的羊肉首咽口水。巧妹端着青瓷碗过来，碗里是刚煮的酒酿圆子，撒了把桂花："慢些吃，没人跟你抢。"那孩子抬头，鼻尖沾着糖渣，眼睛亮得像星子："婶子，明年春天我能来学编竹篾么？"
"当然能！"二牛把剥好的蒜瓣塞进他手里，"等开春，我教你编'竹齿埂'，保准比你爹编的竹筐还结实。"
昭然坐在檐下整理笔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翻到去年今日的记录："冬雪覆田，埂裂三寸；老秦砍杂树，阿秀编滤网。"再看今冬："雪落竹楼，火塘围坐；鹰嘴崖换米，稚子学篾。"墨迹未干，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脆得像冰棱坠地。
"昭然哥，"巧妹挨着他坐下，手里捧着碗热红薯，"你说要是把咱们的法子写成书，该叫什么？"
"叫《共作志》。"昭然望着火塘里噼啪炸开的玉米，"写山怎么护田，田怎么养虾，人怎么抱团。"
"那我要在书里画你。"巧妹用筷子戳了戳红薯，"画你蹲在田埂上摸水的样子，画你给外村人讲埂子怎么顺水势的样子。"
"那我画你。"昭然笑着握住她的手，"画你发间银铃铛响，画你蹲在埂边撒贝壳粉的样子，画你给孩子们分酒酿圆子的样子。"
雪停时，月亮爬上了竹梢。外村的人陆续告辞，临走前都要往竹篓里塞把野果、几截腌菜。张铁牛的堂弟牵着驴走在最后，回头喊："昭然兄弟，明春我带俩娃来！让他们跟你学看水势，跟我爹学编竹篾！"
"成！"昭然应着，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坳里。巧妹端着姜茶过来，杯壁暖得烫手："他们都走了？"
"走了。"昭然喝了口茶，"可这满院的烟火气，这火塘里的余烬，这笔记上的字迹——哪能走得掉？"
巧妹靠在他肩头，望着天上的月亮。雪地反射着清辉，把竹楼、稻田、远山都染成了银白。远处传来狼嚎，却不显得凄厉，倒像是在应和山民们的笑声。
"昭然哥，"她轻声道，"你说这日子，是不是像咱们的虾稻田？"
"怎么说？"
"春有虾跃，夏有穗黄，秋有仓满，冬有围炉。"巧妹掰着手指头数，"每样都离不了水，离不了埂，离不了——"她转头看他，眼睛里映着月光，"离不了彼此。"
昭然笑了。他望着檐角未化的雪，落在火塘边的大陶瓮上，慢慢融成水，渗进泥里。忽然想起静室里那团黑气曾嗤笑"山民愚钝"，此刻却见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像大地的掌纹，每一道都刻着热乎气儿。
"巧妹，"他轻声道，"你说要是把咱们的法子传给后世，该怎么说？"
巧妹望着跳动的火苗，银铃铛在风里轻响："就说——山不欺人，水不欺人，人不欺人。人心齐了，寒冬能变春，荒田能变金。"
昭然望着她发间的银铃铛，忽然明白：所谓"大道"，从来不在书里，不在云端，而在火塘的余烬里，在雪地上的脚印里，在每个认真活着的人眼里——就像这漫山的冬，落雪时是素，化雪时是润，落进人心，便成了代代相传的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