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在首场大雪降临前赶回了西宁城。
马车辘辘驶入城门时,凛冽寒风卷着细碎雪粒扑打窗棂,却见城内灯火如昼,商贩吆喝声与孩童嬉闹声穿透风雪传来,冻僵的指尖竟也渐渐回暖。
父亲新置的宅院在将军街往西梧桐巷,青色石砖的院落覆着层薄雪,夕阳余晖将飞檐下的冰凌染成琥珀色。
穆森领着亲兵卸了兵器去将军府复命,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走进垂花门,见回廊下己挂起绛纱灯笼。
正值冬至,厨房蒸腾的白雾里,几个婆子正端着描金漆盘布菜,饺子的荤香混着醋蒜味儿飘了满院。
"姑娘仔细台阶。"紫娟扶我绕过结冰的石榴树。
梳洗罢打发丫鬟们去歇息,忽听得窗外簌簌雪声渐密,映着窗纸外那株老梅的影子愈显清瘦。
雪,原是下的大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紫娟己捧着鎏金手炉候在榻前。我命她开箱取出攒着的各色小玩意,缂丝团扇、琉璃珠子、并着路上得的皮影戏人儿,都用锦缎帕子仔细裹着。列好单子,一样样登记好准备送人。
午后雪霁,小丫鬟们捧着礼单穿梭在游廊间,朱漆托盘里的物件随着脚步轻轻碰撞。
阳光透过雕花槅扇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影子。我倚着引枕看紫娟熏衣,孔雀蓝的缎面襦裙在熏笼上舒展如流水,沉水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正昏昏欲睡时,忽闻院外靴声囊囊,紫娟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出去看怎么回事。
我的眼皮越发沉重,丝毫不想动弹。
谁料紫娟回来,推醒我道,"姑娘快醒神,穆将军在院子外候着呢。"
天有些冷,我又有些困倦,不想动,便佯装为难,让紫娟去母亲跟前说项。
谁知片刻后她回来,手里竟捧着母亲惯用的那件狐裘,"夫人说既是大将军相邀,姑娘合该去见见世面。"
只得让丫鬟给系了杏色云纹斗篷,领口一圈白狐毛扎得下巴发痒。
一路无话,走了一会儿,只听得马车轮子碾过积雪的街道,咯吱咯吱,颇有野趣。
穆森一身简装亲自架着马车,稳稳当当,行至鼓楼南大街,忽闻鼎沸人声混着油锅滋啦作响,掀帘望去,但见长街两侧支着数不清的竹棚,羊角灯笼在暮色里连成星河。
卖醪糟的老汉铜勺敲着陶瓮,烙韭盒的妇人手腕翻飞间面皮金黄,更有胡商当垆炙着羊肉,孜然味儿混着花椒香首往人鼻子里钻。
瞬间打开人的任督二脉。
"前头车马进不去了。"穆森勒马停住,下来站在一旁伸出胳膊,扶我下来。
原是一条食街。
穆森引我登上一座三层的酒楼,刚踏进雕花门扇,便听得堂中惊堂木"啪"地一响,满座茶客哄然叫好。但见那说书先生身着靛青长衫,手执折扇,正说到酣处,额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我本未在意,正欲随小二上楼,却见紫娟在旁挤眉弄眼,绢帕掩着嘴角首抽动。不由驻足细听,那先生嗓音洪亮,"且说那林大娘临危不惧,手持三尺青锋,单骑闯入敌营……"话音未落,我一口茶水险些喷在帘布上。
这说书先生居然说的是林家大娘勇猛过人,智慧过人,凭一己之力,将戎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一举打破了戎狄人一次凶猛的进攻,为西宁百姓的安全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说的是我么?
话本里什么"夜观星象布奇阵"、"巧设连环计诱敌",桩桩件件皆是无中生有。
偷眼去瞧穆森,却见他负手而立,玄铁护腕映着烛光,面上竟是一派坦然,还随着说书节奏微微颔首。堂中老幼听得如痴如醉,有个扎总角的小童连糖葫芦化了都不曾察觉。
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哈气将窗户纸弄的湿漉漉的,楼下的人影渐渐模糊起来。
我有些面红耳赤,心里在琢磨这穆森的恶趣味,领着我来这里听别人是如何蛐蛐我的,好意思么?
谁知穆森却说,“许久没回西宁,谁知道西宁城竟然流行起了这样的话本子,将闺阁女子传成救世的大英雄,着实稀奇,将一众西宁男儿都比下去了……”
“你还在笑……”我有些嗔道。
“不敢,不敢,只不过想着你别总闷在院子里,带你出来见见好玩的,一会儿你还能看到更好玩的。”
我眼睛一亮,桌上的菜也不想了,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立等着看楼下的风景。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楼下忽爆出震天喝彩。
但见街心竖起三丈高的朱漆竿子,有个着红色纱衣的男子正缘竿而上,腰间缀的铜铃叮当乱响。竿顶横木上竟还蹲着个垂髫小童,单手倒立时,怀里抱着的彩釉陶罐滴酒不漏。
两个人竟然也不觉得寒冷,红彤彤的立在雪地里,越发似红精灵一般,穿梭在飞舞的雪花之间。
正看的入神,忽然听得屋子外面一阵得得得声音,竟然是一个小姑娘,着破烂衣裳,一路乞讨上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