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辞退的人
（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
窗外的城市像一块巨大的、永不疲倦的集成电路板，车流是流淌的电流，高楼是耸立的电容电阻。陈默坐在其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焊点”上——一间格子间，工位号B37。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映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困倦的脸。屏幕上不是未完成的项目报告，而是一个种菜小游戏的界面，几颗像素白菜蔫了吧唧地等着浇水。
三十岁生日刚过没多久，陈默觉得身体里那根名为“奋斗”的发条，似乎彻底锈死了。不是断裂，是那种缓慢的、无声的锈蚀，最终归于沉寂。加班？能推则推。团建？能躲就躲。升职加薪？听起来就好累。他像一颗被投入池塘的石子，最初或许激起过几圈涟漪，但很快就沉到水底，被淤泥和安静覆盖。
“陈默，麻烦来一下小会议室。” 部门助理Lisa的声音从内线电话里传来，公式化，听不出情绪。
陈默眼皮都没抬，慢吞吞地叉掉种菜游戏，保存了一下桌面一个名为“摸鱼心得（归档）”的文档。他站起身，椅子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略显安静的办公区里也没引起谁的注意。邻座的小王正戴着耳机激情西射地敲代码，斜对面的李姐对着手机屏幕皱眉，大概又在处理孩子的家长群消息。没人看他一眼。
他走向那个被称为“小黑屋”的小会议室，步伐不疾不徐，甚至带着点饭后散步的慵懒。心里不是没有猜测，最近风声紧，部门架构调整的邮件发了好几轮，裁员的阴影像一层薄雾笼罩着。但他懒得焦虑，也懒得打听。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嗯，最好也别来，麻烦。
小会议室里只有两个人：他的首属上司张经理，以及那位平时很少露面、总是面带标准微笑的HR总监杨女士。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陈默，坐。” 张经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还算温和，但眼神有点飘忽。
陈默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后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甚至没去看杨女士递过来的那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是什么。
“咳，” 张经理清了清嗓子，开场白是标准模板，“公司近期在进行战略调整和业务优化，部分岗位需要重组……经过慎重评估，你的岗位，很遗憾，被列入了调整范围。”
杨女士适时地接上，声音温婉但不容置疑：“陈默，感谢你过去三年对公司做出的贡献。这次调整是基于公司整体发展需要，与你的个人能力和表现无关。公司会严格按照劳动法规定，给予你N+1的经济补偿金。具体数额和明细都在这里。” 她把那份文件往陈默面前推了推。
陈默的目光终于落在那份文件上。白纸黑字，条款清晰。补偿金的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稍微“体面”一点，足够他回老家躺平一段时间，不用立刻为生计发愁。
他没有愤怒，没有委屈，甚至没有多少意外。心里反而像一块悬了很久、但本身也没多少分量的石头，“噗通”一声，轻轻沉到了水底。哦，原来是这样。尘埃落定。
“哦，好的。” 陈默应了一声，声音平淡得像在回应“今天天气不错”。他甚至懒得去问“为什么是我”或者“有没有转圜余地”这种问题。流程，规则，补偿到位，他认同。他觉得这很公平，甚至有点……高效？
张经理和杨女士似乎都愣了一下，准备好的安抚说辞和应对“情绪化反应”的方案卡在了喉咙里。他们预想过各种场景：哭诉、质问、愤怒、讨价还价……唯独没预见过这种近乎温顺的平静。
“你……没什么想问的？或者需要公司协助的地方？” 杨女士试探着问。
“没有了，补偿方案挺清楚的。” 陈默拿起笔，在需要签名的地方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和他的人一样，有点懒散，但还算工整。他签得干脆利落，仿佛签的是一份普通的报销单。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回到工位，陈默开始收拾东西。他的私人物品少得可怜：一个用了很久的马克杯（杯壁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茶渍），一个公司发的、印着Logo的U盘（里面空空如也），几支笔，一本翻了几页就再没动过的行业畅销书，还有一个小小的、养得半死不活的仙人球盆栽——大概是唯一证明他在这里存在过三年的活物。
没有需要交接的复杂项目（他的工作早就边缘化了），没有需要道别的“战友”。他把仙人球小心地装进一个塑料袋，其他的杂物一股脑塞进一个不大的纸箱里。动作不快，但很利落。
“默哥，这就……走了？” 邻座的小王终于摘下了耳机，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脸上带着点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
“嗯，走了。” 陈默点点头，抱起纸箱。
“哎，这……也太突然了。” 小王挠挠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又觉得词穷，“那……以后常联系啊？”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
“好。” 陈默应了一声，语气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平淡。他知道，这“常联系”基本等于客套的“再见”。
李姐也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小陈啊……保重。”
“谢谢李姐，你也保重。” 陈默微微颔首。
他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箱，穿过熟悉的办公区。键盘敲击声依旧密集，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同事们或专注屏幕，或低声讨论，偶尔有人抬头瞥他一眼，眼神里或许有好奇，有同情，有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他的离开，就像一滴水珠从荷叶边缘滑落，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大的水面，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那个他待了三年的格子世界。金属轿厢平稳下行，失重感很轻微。陈默看着电梯镜面里抱着纸箱的自己：头发有点乱，脸色有点缺乏血色的苍白，眼神里没有失业的沮丧，只有一种长途跋涉后终于可以卸下背包的……疲惫和解脱。
他在这座庞大城市奋斗的痕迹，连同那盆小小的仙人球，一起被带走了，留下的，只有HR系统里一个即将被归档的冰冷名字。
办公室里，张经理看着陈默空荡荡的工位，对杨女士苦笑了一下：“这……也太安静了。”
杨女士耸耸肩，职业化的微笑里也透着一丝费解：“是啊，少见。不过……省心。” 她拿起签好字的文件，转身离开。
B37工位很快迎来了保洁阿姨，桌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存在过。城市的齿轮继续精密而冷漠地转动着，陈默的离开，连一声微弱的叹息都算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