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我睡了过去,再醒时己是夜半。
穆森轻唤我,睁眼便见驿亭外灯火煌煌。父亲着靛蓝团花棉袍立于阶前,母亲披着灰鼠斗篷,林朔那孩子竟己长到父亲肩头高了。
我心头一热,未待马车停稳便要起身,穆森的手掌稳稳定在我肩头,待车轮最后一声吱呀歇了,才松开铁箍般的指节。
青砖地上凝着薄霜,我踉跄扑进母亲怀里时,才惊觉面上冰凉一片。
驿丞提着琉璃灯在前引路,灯影里瞥见父亲拍了拍穆森的肩膀。
进得内室,炭盆烧得正旺,我执起林朔的手细看,孩童的己化作少年人硬朗的骨节,倒是父母额间华发,叫烛光映得愈发深了。
简单洗漱之后,母亲为我绾发,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母亲执犀角梳为我通发,丝毫没有倦意。
“母亲,您真的同意穆森和我的婚事?”
我这个措辞在这个时代有些奇怪,然而我执意这么说。
母亲理解我的想法,将青瓷香膏盒搁在妆台,鎏金缠枝纹映着烛火微微跳动。她指尖蘸了茉莉膏子,轻轻点在我腕间,说,“这是自然,你父亲跟我商议许久,同意他的求取。虽然他出身平民,但家世简单,没什么妯娌间的烦心事,又真心求取,你父亲就同意了。”
“可是,当年我跟你说会不会让我以身相许报答人家,你说不会的啊?”
母亲沉默片刻,看着我,眼眸中流露出一种怜爱,道,“玉儿这几年被老太太,穆森养的极好,从前我总想着,只要有你父亲在,只要尽量避世,处事低调,寻一门当户对的家族就能令你安然一生,然而我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你这样的天姿,又处在这样的乱世,如果嫁与寻常百姓家,福祸真是难料,也只有穆森这样的人,或是皇家才能真正庇佑你。”
“可是皇家,哪里容得人自在?那盛宠一时的宝嫔,还不是说赐死就赐死了,元妃有一女又如何,成日里兢兢战战的。”
“穆森年龄大一些,容貌上面,稍逊一些,但为人处世,责任担当上绝对无人可比,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肯为了你去违逆福王,这份心气,当下又有谁肯去做?有谁有能力去做?
“纵然你心有不甘,母亲也要劝你,你要为自己前程考虑。”
说的我脸红极了。
“我哪有心有不甘……”我嘟囔着。
“好,好,如果你能开心,那自然更好。”
于盲婚哑嫁相比,我己然太幸运。
“母亲刚才说的乱世……”我有些疑惑,皱着眉头问。
“外面的大事我看的不太清楚。但从西宁一路南下,这路上情形,我却看的极清……”
“西北联城七个城池,驻军纪律严明,百姓安居乐业,街上贩夫走卒络绎不绝,甚至还能有那稍许外族人奔走贩卖皮毛。然而出了西北,目之所及,达官贵人马车在街上横行,百姓对贵人避之不及,街上贩卖奴隶者甚众,田地里竟然有多半是空着。”
母亲摇摇头,“越往南土地应该越肥沃才对,然而土地竟然远远没有西北联城的多。”
“今年天冷的早,冬天想必会漫长,官府又为百姓做了什么打算?百姓又如何能度过这漫长的冬天?”
母亲皱着眉头,我眼头有些。
母亲额上的华发不仅仅为我而生,也为她目之所及的那些人。
我轻轻附在母亲怀里,嗅着独属于她的香味儿,说,“母亲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待穆森,将这日子好好过下去。”
翌日清早,穆森骑马,带我们踏上回西宁的路。
母亲跟林朔一个小马车,原本也想我过去的,我想了想,跟母亲说要跟父亲说说话。
父亲有些黑瘦,有些黑眼圈,眼睛却闪闪发亮,看起来很亢奋。
想必跟穆森通宵聊了很久。
我没有为他煮茶,只是将水烧开了,注到杯子里,又寻来一个美人锤,为他轻轻捶着胳膊。
“父亲昨夜跟穆森聊了很久?”
父亲点点头,不自觉地捻起胡须,来回。
我便开门见山,“母亲昨夜有提到乱世,我想了想,今日索性过来请教父亲。”
“哦?”
父亲含笑看着我,鼓励我说下去。
“母亲说一路看过来,路上有穷人颠沛流离,百姓心思动荡。可我觉得,更难的地方,在南安。”
“此话怎讲?”父亲问。
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可不觉得他不知道。
我便继续说下去,“南安军上半年屡战屡败,己然丢了两座城池,累边塞百姓丧命数万。皇帝虽然大怒,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未给掌权人真正的处罚。”
“南安军不在少数,军力为南越数倍,为何这般无用?”
“依我看,这南安军世代由南安郡王掌管,而历代郡王又长居金陵,离前线将士久矣,掌权人历经三代变迁,己然不通庶物,又不肯去南边经营,与军民离心是理所应当……”
“那南安郡王府又假借南安军需一项,跟朝廷虚报开支,账上一百人中,能有老弱病残三成,还有两成乃官家子弟,前去镀金,真正得用的人,才五成而己。”
“如今石爵爷跟朝廷请命,请西宁军过去相助,然而西宁军过去南安,却又被他们提防着,唯恐争了指挥权,每日里上战场,只等着西宁军出头,自己带着南安军缩在山头上晒太阳。这又令西宁军如何肯舍命相助?”
“所以现在南边战事吃紧,穆森却有功夫来这苏州接我跟父亲相聚。”
这便是内乱的源头。
刚愎自用,又小肚鸡肠,大敌当前依旧各自盘算各自为营。
“玉儿长大了,消息颇为精通,看的也真切。”
父亲笑着说。
我从来没有对父亲讲过归云庄的消息搜集体系,父亲也从来没有逼问过我,甚至动用长辈的权威来压我。
他只知道我习惯搜集线索,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