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这日,西宁城落了第一场霜。
晨起时见窗棂上凝着薄薄的白,紫鹃忙不迭地往熏笼里添炭。我倚在暖阁的软枕上,看铜镜里自己的面容被炭火映得忽明忽暗。母亲推门进来时,手里捧着个缠枝莲纹的漆盒。
"苏州来的信。"她将漆盒搁在案几上,指尖还带着外头的寒气,"老太太亲笔。"
漆盒启处,先飘出一缕檀香。素笺上是外祖母惯用的簪花小楷,墨色己有些晕开,想是途中受了潮。信中说姑苏的桂花开得正好,残荷还未收尽,特意嘱咐母亲为我收拾箱笼,待她亲自来接我回南调养。
"老太太心疼你。"母亲替我抿了抿鬓角,"西宁的冬天..."
话未说完,我己咳嗽起来。帕子掩处,一点猩红洇在藕荷色的绢子上,像极了那年大观园里凋落的芍药。
母亲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原先我也不想的,总是舍不得你,你跟我分开那么久,才团聚没多少日子,又……”
她己然红了眼圈,“我只恨上天为何这般苛待与你。”
见我垂下了眼眸,她又改了话题,“你这些日子身子虽有好转,可几个相熟的大夫都开始犯愁,这西宁的冬天又冷又长,实在不适合你养身子。纵然我舍不得你,又岂能看着你熬着?”
“没想到老太太跟见林想到一处去了。可你身子又不爽,怎知能经受得住长途跋涉?”
“老太太不想让我担忧,执意亲自从苏州赶来接你,不想令你受半点委屈……”
见我有些愣怔看着窗外,母亲猜测我心中所想,又补了一句,“那周家……周家夫人因为得了一桩好媒,跟着周家大公子,己经居家迁到金陵去了,那周大公子不知怎的,不再外放,而是己经回京了……”
母亲嘴唇涌起一股讥笑,“安氏女着实受宠,还没进门呢,己经相帮上了。”
“如今苏州周家主家只有个老太太在家里守着了,玉儿不用觉得难过。”
"还有一事。"母亲突然压低声音,从漆盒底层取出另一封信笺,"你二姐姐要来了。"
我这才打起精神,看起了信笺。
素日听紫娟说闲话,穆将军亲自带着人在军中轮选,一个接一个,看的尤其仔细,选定之后便安排了比武招亲。
只可惜我大多时间都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没能偷溜出去看,那些时日,西宁城将军府校场几乎成了江湖卖艺的市场,时不时传来军汉们一叠声的叫好。
正值夏日,军汉们光着膀子,汗水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却也挡不住府里丫鬟小厮嬷嬷婆子们的热情,整个府里的人都黑了几圈。
那王七果真拔得头筹。
穆森选定了王七,将画像送到苏州,过了老太太的眼,两家家长过了聘礼单子,就这么将亲事定了。
老太太正带着迎春过来,还带着她的嫁妆,以后天高海阔,迎春也算有个自己的家了。
“见林近日要去金陵赴差,待老太太来之后,迎春事情一了,亲自护送老太太跟你回去苏州。”
家里对于迎春居然能有这造化是颇为意外和欣喜的,跟西宁城联姻,很不容易,尤其在目前俩大军对垒相持,朝廷相对稳定,皇帝又宠幸新晋的宝嫔,贾家又蛰伏,跟薛家,跟福王做切割,十分需要。
在这特殊的时期,她能联姻,也算为自身博取了一些筹码,能令未来夫婿高看几眼,尊重几分,老太太对迎春婚前的点拨,陪嫁婆子的安排,也必然慎重几重。
咕嘟咕嘟茶几上小泥炉煮着茶,窗前几个小丫鬟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阳光透过沙枣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阵风吹来,带着塞外特有的干燥气息。我想起那年在大观园,迎春悄悄塞给我的松子糖,用帕子包得方方正正,却在袖子里化开了,黏得满手都是。那时的她,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接下来的时日里,我倚在窗前看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收拾送来的箱笼,各种陈设,见过了老太太,又见了羞答答的迎春,歇了几日,又倚在窗前看人将行李收拢好。
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母亲安排将用惯了的物件都带上,着实张忙了好几日。
迎春自那日一面,再没有见过,听紫娟说起来是在屋子里做绣活备嫁。
那一日细看她,虽然长途跋涉人有些疲惫,可面色红润眉宇间生机盎然是挡不住的,她虽然人软糯了些,可也完全不是个木头人,说起来,草更能形容她。容易枯萎不假,但一旦遇到水源,合适的天气温度,势必茁壮生长,青葱一夏。
难得有这么个适龄的同伴在西宁。只可惜我不能出门寻她,便将自己心爱的一些书和摆件托紫娟送去,聊表心意,又将迎春大丫鬟司琪唤过来,嘱托她多劝自己姑娘好生歇一歇。
这备嫁一事,于大家的姑娘而言,也不过是一种说辞而己,大可不必真日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做嫁衣,要不然,老太太带那么多绣工过来做什么?只要将给长辈的几样绣品做了就行,其他的交给丫鬟们也使得的。
婚后生活多琐碎,而西宁城风土人情跟苏州迥然不同,有时间可邀恒荣还有妙哉先生来说说话,日后少不得天天相见,也可减些紧张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