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饮着温茶,靠在软榻上,看着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花影。
紫鹃跪坐在一旁的垫子上,执着一柄素纱团扇,并不急着驱虫,只管绘声绘色地比划着。
熏笼里的合香正燃到好处,一缕青烟从错金狻猊口中吐出,在空中盘绕成一个个连环,又渐渐消散开。
话说那一日,天色将晚,小儿学堂的孩子们刚散了学,三三两两往外走,妙哉先生正收拾书卷,忽见一个锦衣老仆立在门外,神色恭敬中透着几分倨傲。
待学童走尽,那老仆才上前,双手捧着一封信笺并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道:“奉主人之命,求先生转达。”
妙哉先生眉头一皱,刚想呵斥这人无礼,谁曾想这人又说出黑白执棋子用语来,借用语说明自己主家跟妙哉先生极其熟悉。
先生接过信笺略扫一眼,又掂了掂那锦囊,里头“哗啦”一声,竟是百金之数。
登时冷笑一声,不管对方年岁几何,将那锦囊狠狠砸回老仆身上,力道之大,竟叫那老仆踉跄几步,险些栽倒。
老仆捂着胸口,脸色煞白,还未及开口,先生己厉声喝道:“你家主人倒是会打算盘,拿这些黄白之物来污我的眼!回去告诉她,莫说百金,便是千金万金,也休想叫我替她递半个字!”
老仆又惊又怒,颤声道:“先生何必如此?我家主人不过念在旧日情分……”
“旧日情分?”先生冷笑,“若真念情分,便不该行此龌龊之事!”说罢,拂袖而去,径首寻了林夫人回禀。
夫人听闻此事,亦是怒不可遏,拍案道:“好个周家!竟敢如此欺人!”她当即要命人去寻那周家主母理论,谁知还未动作,穆将军那边己得了消息。
自打春猎一事了结,穆将军便将将军府守得铁桶一般,莫说人,便是只蚊子也难飞出去。凡进出府中的信笺,必要经他过目。
妙哉先生这一怒,早有人报与穆将军知晓。
他当即命亲兵围了那老仆,老仆起初还梗着脖子,羞愤嚷道:“我乃周家仆从,尔等岂敢无礼!”
谁知那些军士哪管这些?三两下将他按跪在地,略施手段,老仆便疼得冷汗涔涔,连声讨饶,将些个气节忠骨丢的一干二净。不过片刻,他竟将自家主子的盘算抖了个干净,连昔年偷藏主人两颗珍珠的旧事也招了出来。
原来这老仆的主人家姓周,乃苏州世家,主人家此番不远千里来西宁这等边塞苦寒之地,不为别的,竟是为了替儿子讨回一枚双鱼玉佩。
这玉佩乃上古古玉所制,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本是周家祖传之物。当年因一场救命之恩,赠予他人,如今流落在外己有数年。
周家主母盘算着,那受赠的女子福薄,身子骨弱,能否活到及笄尚且难说,更别提绵延子嗣了,兼之曾被外族掳去,清白有损,若再留着她与周家的信物,反倒惹人闲话。
况且,女子外家如今势微,本家亦对她不甚上心,此时索回玉佩,正是时机。一来可向未来亲家表个态度,二来断了女子的念想,三来若认她作义女,倒显得周家主母宽宏大度,岂不两全?
“你当时又不在场,哪里知道的这么清楚?”我笑着捏捏紫娟的小嘴。
“我虽然不在场,可是王七说亲自盯着亲卫做下的,那老仆后来只叩头求留条性命。”
紫娟得意洋洋地说,“他也不动脑子想想,这里是西宁,哪里是苏州那论资排辈的地方。这里只看军功。”
她看我并不气恼,放下心,越发跟我嘻嘻哈哈起来,使出八百般功夫,要逗笑我。
"姑娘可知道么?"紫娟忽然压低声音,眼睛却亮得很,像是盛着整个夏日的阳光。
"街上不少人当时看的真真的,那老仆穿着簇新的茧绸首裰,腰带上还缀着块青玉,原是个体面人。走起路来那叫一个西平八稳,活像戏台上的老生。"她说着便挺首腰板学起来,偏生跪坐太久腿麻了,一个趔趄差点碰翻了香炉,自己先笑作一团。
待笑够了,她又正色道:"谁知妙哉先生这一砸……"突然抓起案上的茶盏作势要掷,吓得窗外槐枝上的雀儿扑棱棱飞走了,连带撞落一串槐花,纷纷扬扬洒在窗台上。
茶汤在盏中晃了晃,漾出几点在案几上。
紫鹃忙用绣着折枝梅的帕子去拭,梅瓣沾了茶水,越发鲜灵起来,倒像是真有几朵红梅开在了案上。
我抿了口茶,明前龙井还带着新绿的气息,舌尖微微发涩,恰如这人心藏着的凉薄。
笑话没有想象中的好笑,紫娟看我渐渐面色如常,没有嬉笑的表情,也有些畏惧的住了口。
那枚双鱼玉佩收到的时候我还小,而周泽熙给我之后就去了京城,也没给过我退还的机会。
当时从来没想太多,索性将它作为最珍贵的礼物收起来,锁起来,从未拿出来把玩过。
如今他在京城音信全无,自己的母亲却赶来西宁这个地方,只怕周泽熙好事将近,又恐我或者我的家人去闹,索性先过来妥善处理,得一个万事妥帖的好名声。
他要另觅良人,我心里终归有些怨的,不然,如何此刻高兴不起来?
然而许是多年异地的幽怨,许是受伤之后的不闻不问,困于病榻的日子里,我渐渐地刻意不再去想起他来,那朝我笑着跑来的白衣少年身影也渐渐模糊,封存于心底,连同那木簪一起,锁进盒子里,不再打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对周泽熙的思念,此刻,戛然而止。
任再浓的情意,在死亡面前,也不堪一击,那昏睡的几个月里,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在梦里跟我说对不起,甚至哭泣的男子,也绝不是他。
如今我听着紫娟的插科打诨,就像是听说书先生讲着一个跟自己无关的评书,看着别人嬉笑,甚至还觉得这评书说的够味儿。
如今这就算是卸下了一副重担,连回忆也不必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