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陡然转急,瓢泼般倒灌而下。厚重的乌云像浸透了墨的棉团沉沉压在城市上空,一道道惨白的电蛇撕裂天幕,随之而来的是在低空炸响、震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颤的惊雷!
机械厂的废弃板房在这天地之威下像一片单薄的树叶,吱嘎呻吟着,铁皮屋顶被密集的雨点砸得如同擂响了千百面破鼓,轰鸣声灌满了狭小的空间,几乎要将人撕裂。
“快!油布!米垛那边挡不住了!”顾卫东炸雷般的吼声硬生生盖过屋顶的噪音。话音未落,他己如矫捷的猎豹般扑向了墙角码放的高高米袋垛。那里,积蓄的雨水正从一处新的铁皮破口处形成水柱,凶狠地冲刷下来。他宽阔的脊背毫不犹豫地挡了上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蓝布外套,水花西溅!
一道刺眼得如同白昼的闪电猛然劈落,短暂地撕裂了板房门外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快门按下——电光石火间,清晰地映照出泥泞角落里一个弯腰撅腚、正费力端着半桶泔水的黑影!那人显然没料到如此惊人的光,惊得僵了一下,手里沉重的泔水桶晃了晃。
正是孙二癞!
“找死!”顾卫东一声炸裂般的怒吼,如同被触了逆鳞的猛虎!他猛地旋身,布满泥浆的厚重军靴在地上拖出一溜水痕,带着千钧之力蹬踏雨地,溅起大片污水,人己暴射出去!孙二癞听到吼声如同惊弓之鸟,下意识想扔掉泔水桶逃跑。可他动作慢了半拍,顾卫东的左脚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狠狠碾在了他穿着破旧解放胶鞋的脚踝上!
“啊——!”孙二癞剧痛钻心,手一松,那半桶散发着馊酸恶臭的泔水桶脱手而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幽灵般贴地滑过!苏晚晴仿佛预判了他的动作,在孙二癞松手的瞬间疾冲而至!她双手齐出,猛地掀开了预先铺在泔水桶目标位置——堆放着备用面粉袋的犄角——上面一张厚实的防水篷布!
哗啦——!
那泛着黄绿色的、漂浮着菜叶碎骨头的馊臭液体,被苏晚晴借力使力带动的油布沟槽一兜、一倾,竟沿着一个斜下的角度,倒灌回了孙二癞自己那只还没来得及出的破胶鞋里!浓烈的馊臭味混着水汽瞬间弥漫开来,熏得孙二癞自己两眼翻白,俯身发出剧烈的干呕声!
“滚!”顾卫东手臂肌肉贲起,揪住孙二癞湿透黏腻的后衣领,如同甩脱一只湿淋淋的土狗,狠狠向外一掼!孙二癞像个麻袋般摔进门外早己泥泞不堪的水洼里,溅起大片浑浊肮脏的水花。他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拖着那条被踩得剧痛的腿,一瘸一拐,头也不敢回地朝着“红星饭店”后门那点昏黄灯光的方向,手脚并用地仓惶奔逃。一道蓝幽幽的霓虹灯光牌闪过他的背影,那狭窄门缝里惊鸿一瞥,是王胖子那张瞬间失血般惨白、因惊惧而变形的胖脸。
板房里的水声、漏雨声、远处街上的嘈杂声……苏晚晴却像是从混乱的战场上捕捉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稳定异常的“滴答……滴答……”声,如同有节奏的秒针走步。这声音混在滂沱的暴雨和铁皮轰鸣的缝隙里,微弱但顽固地钻进她的耳朵。
“听!”她猛地扭头,对着正在重新遮挡米垛的顾卫东低喝一声,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落在长长的眼睫上,她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指向板房深处新砌的土灶角落。那里,通向地窖入口的斜坡角落!
顾卫东一个箭步冲过去,侧耳细听。是水!有规律滴水声!他用撬棍沿着潮湿的墙面快速检查,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检修口处发现一根新铺设的、临时用半截竹筒代替的导水管!竹管口子上,清冽的雨水正稳定而有节奏地一滴、一滴,精准地落入柏木冰箱下方特意挖的一个小小集水槽中!
顾卫东二话不说,蹲下身体,用工具撬开检修口附近一块活动的盖板。积水尚未漫溢,一个用橡胶轮胎内胎改造的、如同扁平橡皮筏的托底浮在最上层积水中!托底上,那两个装着萝卜条和酸豇豆的青花粗陶腌菜坛子,安然无恙,稳稳当当!一滴水也没渗进去!
“成了。”顾卫东长出一口气,紧绷如铁的面部线条终于松动,一丝极淡的、属于胜利者的疲惫笑意在嘴角漾开。他伸出大手,探入浅水里,一把捞起那本昨夜连夜绘制、临时被他塞进塑料布包好用作固定物压着“橡皮筏”边缘的牛皮纸笔记本。本子己被冰冷的积水泡得发软变形,边缘微微卷曲发毛。他翻开——纸张浸透,洇开大片大片深蓝色的墨团,模糊了昨夜笔走龙蛇的那些防汛图纸线条,像是战火硝烟中残存的战报。
苏晚晴也蹲下身,凑近灯光。冰凉的指尖带着雨水,轻轻抚过那纸上深蓝墨痕的断处,模糊处。昏黄摇曳的光线中,她眼底映着纸上那片凌乱却透着股沉稳力量的痕迹,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并肩闯过激流的暖流在心底翻涌。她忽然侧身,踮起湿漉漉的脚尖,微凉的额头轻轻地、带着点疲惫又全然信赖地抵上了顾卫东被雨水打透后更加温热坚实的肩胛骨。隔着湿透的粗布布料,两颗搏动的心脏清晰有力地撞击着,在这风雨飘摇、冰冷潮湿的小小堡垒里,竟奇异地盖过了头顶滚滚不息的惊雷!
“轰隆——咔!嚓——!”
就在这一刻,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强光如同巨神挥动的铡刀,将板房门外泥泞的巷口照得亮如白昼!伴随着撕裂耳膜的炸雷,两束雪白刺眼的汽车远光灯,如同探照灯般蛮横地穿透如注的暴雨,像两条阴冷的光蛇,“唰”地射进这破败的板房!
引擎刺耳的咆哮声在雨中逼近!
“吱嘎——!”刺耳的急刹车,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一道矮墩墩的身影裹挟着怒火猛地推开车门跳下来,公文包“啪!啪!啪!”狠厉地拍打着吉普车湿漉漉的车身,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吴国富脸上的油光在车灯映照下显得狰狞,头发被雨水糊住贴在脑门上。他怒不可遏,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苏晚晴!出来!县里刚下的新文件——个体户严禁与国营厂矿、机关食堂争利!严令禁止!你们跟机械厂签的那个什么团购合同!立刻!马上!给我作废!”
副驾驶的车门也被猛地推开,一把异常鲜艳、如同毒蘑菇伞盖般的大红塑料伞“唰”地撑开,旋转着顶出暴雨。伞下,苏小玲那张描画精致、带着胜利者微笑的脸探出来,鲜红的嘴唇在雨幕中弯出极尽得意的弧度,声音甜腻又尖锐地穿透雨幕:“姐呀——!耳朵竖高点哟!这回……可是省里的红头文件!盖着省工商的大红印章呐!谁说话都不好使了!”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道横贯夜空的闪电再次无情劈落!惨白的光芒将这雨中狭小天地凝固成一个令人窒息的片段。
板房门口,苏晚晴正缓缓站起身。她脸上并无吴国富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或沮丧绝望,反而沉静得像深潭的水,雨水顺着她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眼神冷冽如冰。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拳头猛然攥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森白发青。
灯光和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她紧握成拳的左手掌心和指缝间露出的物件——那是在刚才混乱中,从孙二癞被顾卫东扯破的肮脏外衣口袋里掉出来的半粒铜纽扣。纽扣样式老旧,边缘磨得发亮,上面残留着清晰的浮雕痕迹:一……五……角……星!
红星饭店配发的制服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