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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库东墙上，一个新开的大窗户框架己经立了起来，粗糙却结实。顾卫东正弓着腰，用刨子细细地修整一块厚实的松木板，木花如同雪片般从他手下卷落，散发出好闻的松脂清香。他要给这窗户安上一扇能撑起又能放下的结实木窗板。
仓库中央，那口从顾家搬来的大铁锅被架在临时垒砌的灶上。灶是新砌的，泥巴还没干透。苏晚晴正带着张婶几人，围着几张擦洗得露出木纹的旧桌子忙碌。桌上堆着小山似的白萝卜，水桶里泡着黄豆和竹笋干。她们要先把手头积压的普通订单做完，为即将到来的百个“花样糕”腾出精力。
“晚晴，你看这黄豆泡得咋样了？”王春梅捞起一把胀鼓鼓的豆子。
苏晚晴用手指捻开一颗，豆子，内里无硬芯：“刚好。李嫂子，磨盘擦干净没？准备磨浆了！”
“好了好了！”李秀兰连忙应道，将一块沉重的石磨盘抬到案板边。这磨盘也是从顾家搬来的“家当”之一。
张婶则挥舞着菜刀，“笃笃笃”地将萝卜切成均匀的细丝，刀工又快又稳：“晚晴，咱那‘花样’萝卜糕，真能做成兔子小猪？那得是啥金贵人吃的啊？”她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憧憬。
“城里人讲究个好看喜庆，尤其是开大会招待劳模领导。”苏晚晴一边利索地将切好的萝卜丝用盐抓腌出水，一边解释，“东西好，样子更要出挑。卫东那边模具要是成了，咱这萝卜糕身价就得翻番！”她目光投向仓库角落。
角落里光线稍暗，顾卫东暂时放下了窗板的活计。他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几块纹理细腻的黄杨木料——这是苏晚晴托金老栓花“大价钱”从公社弄来的，专门做精细模具的好料子。他身边散落着锯子、大小不一的刻刀、锉刀、砂纸。
顾卫东的呼吸放得很轻，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木块和刻刀上。他先用铅笔在木块端面仔细勾画出一个小兔子侧面的轮廓，线条简洁流畅。然后，他拿起一把薄刃平口刻刀，手腕沉稳有力，刀尖沿着画好的线精准切入木料，手腕轻转，木屑如同被驯服的精灵，顺从地剥离下来。他下刀的角度、深度都控制得妙到毫巅，没有丝毫犹豫和颤抖。
一只竖着长耳朵、圆润可爱的兔子轮廓，渐渐在木块上立体起来。这还只是粗胚。接着，他换上了更细的圆口刀和三角刀，开始精雕细琢。圆口刀在兔子眼睛的位置轻轻旋转，一个灵动的小圆坑便显现出来；三角刀在边缘处细细刮削，让线条更加圆滑流畅。他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的刀和木。
苏晚晴处理完萝卜丝，洗净手，轻轻走到他旁边蹲下。她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跳跃的光线勾勒出顾卫东专注的侧脸，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沾满木屑的工装裤上。那双布满茧子、骨节分明的大手，此刻却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灵活与稳定，在方寸之间赋予木头生命。这是属于他的战场，沉默却充满力量。
张婶她们也好奇地凑过来看，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看着那逐渐成型、憨态可掬的木雕小兔子，张婶忍不住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用气声惊叹：“老天爷……东子这手……神了！”
顾卫东对周围的注视恍若未觉。他放下刻刀，拿起一小块砂纸，对折，用指尖捏住，开始在小兔子模具的表面极其细致地打磨。动作轻柔而富有韵律，砂纸摩擦木料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粗糙的刻痕被一点点抚平，木料表面变得异常光滑温润，甚至泛出淡淡的柔光。
当最后一点毛刺被磨去，顾卫东停下动作，对着光线仔细检查了一遍，才将这只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兔子模具递给苏晚晴。沉甸甸的，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苏晚晴接过，指尖抚过那光滑圆润的线条，眼中满是惊叹和喜悦：“太好了！卫东！比我想的还好！” 这模具不仅样子好，更重要的是开模角度设计巧妙，边缘圆滑无锐角，蒸熟后糕点能轻松脱模，不会粘连破损。
顾卫东没说话，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他拿起另一块木料，开始刻“福”字模具。有了兔子的经验，速度更快，下刀更稳。
“有这模具，咱那‘花样糕’稳了！”苏晚晴信心大增，将兔子模具小心地放在一块干净布上，“张婶，李嫂子，王嫂子，咱们按新法子，先试蒸一锅普通萝卜糕，就用这新灶新锅！”她得确保一切环节都顺畅。
新灶的火力很旺，铁锅里的水很快沸腾。铺好笼布，倒入调好的萝卜糕米浆。白汽蒸腾而上，带着米香和萝卜的清甜，迅速弥漫了整个仓库。
“香！真香！”张婶吸着鼻子，一脸陶醉。
苏晚晴盯着蒸锅，心中默算着时间。新灶、新环境，火候需要重新把握。大约二十分钟后，她示意可以了。掀开锅盖，浓郁的白汽扑面而来。待蒸汽稍散，笼屉里是满满一层凝固成型的萝卜糕，色泽玉白，质地均匀细腻，边缘微微透亮。
“成了！”苏晚晴用筷子轻轻戳了戳，弹性十足。她切下一小块，分给众人品尝。
“嗯！又嫩又滑！比咱以前蒸的还匀实！”李秀兰小口尝着，惊喜地说。
“是这新灶火旺！”王春梅也点头。
苏晚晴却看向顾卫东。新灶是他盘的，锅是他架稳的。顾卫东也尝了一口，没评价味道，只说了两个字：“火候。”
苏晚晴了然：“嗯，下次再早半分钟起锅，边缘会更透亮。”细节决定成败。
有了成功的试蒸，大家干劲更足。磨浆的磨浆，切丝的切丝，蒸糕的蒸糕。顾卫东则继续埋头雕刻，一个胖乎乎的小猪模具和一个棱角分明的五角星模具相继在他手下诞生，打磨得同样光滑完美。“福”字模具也己完成，笔画清晰。
当夕阳的金辉透过新开的窗棂斜斜照进仓库，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时，顾卫东拿起了最后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厚实黄杨木。他要用它做多层蒸笼的关键部件——承重的框架和榫卯连接的构件。这需要更精准的计算和更强的力量。
他拿出炭笔，在木料上仔细标注尺寸，然后拿起锯子。沉重的手工锯在他手中变得异常驯服，沿着画好的线平稳推进，锯条切割木料发出低沉均匀的“嘶嘶”声，切口平首如尺。接着是凿子和锤子，凿出一个个严丝合缝的榫眼。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肌肉在工装下绷紧贲张，每一次锤击都带着沉稳的力量，木屑西溅。这不再是精细的雕刻，而是力与技的完美结合，充满了原始而刚健的美感。
苏晚晴看着那个在木屑纷飞中沉默劳作的身影，看着他专注而坚定的眼神，一种强烈的踏实感油然而生。有他在，似乎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作坊里一片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然而，谁也没注意到，仓库那扇尚未完全装好的破旧后门外，荒草丛生的缝隙里，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里面——尤其是顾卫东手下那逐渐成型、结构精巧的多层蒸笼框架，以及苏晚晴珍而重之收起来的那几个精致模具。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在那光滑的木料和忙碌的人影上反复刮过。
赵志强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剧烈起伏。他看到了苏晚晴脸上那充满希望的光彩，看到了顾卫东那令人嫉恨的手艺，看到了这个作坊蓬勃的生气……这一切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肝脾肺都在抽搐。
“好……好得很！”他无声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扭曲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的冷笑，“苏晚晴，顾卫东，你们以为抱上大队的大腿就高枕无忧了？做梦！你们靠投机倒把起家的底子，永远洗不白！等着吧……”
他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缩回草丛深处，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只留下几根被压断的草茎，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