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小学离医院不远,穿过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家属区,就能看到几排同样低矮但刷着白灰的平房围成的小院。院门口竖着一根木头旗杆,鲜艳的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土墙上刷着斑驳的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
苏晚晴走进简陋的办公室时,李校长正对着一个火炉烤火。他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厚厚镜片眼镜的老者,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磨得起了毛边。看到苏晚晴,他立刻热情地站起来,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欣喜的光。
“苏老师!欢迎欢迎!快请坐!冻坏了吧?”李校长搓着手,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滚烫的砖茶,茶汤浑浊,带着浓郁的咸涩味,是边疆特有的风味。“情况张嫂子都跟你说了吧?五年级语文,张老师这一胎怀得辛苦,实在顶不住了。娃娃们期末考试在即,耽搁不起啊!”
苏晚晴接过茶杯焐着手,感受着那粗糙陶杯传来的暖意:“李校长,情况我了解了。我会尽力。”
“好!好!”李校长连连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卷了边的教案本和一本翻得破旧的语文课本,“这是张老师留下的教案和课本。五年级就一个班,三十来个娃,成分杂得很,基础……唉,一言难尽。你多费心!”他指着窗外传来喧闹声的方向,“教室就在第一排东头,现在正上早读,你先熟悉熟悉环境,第二节课你就去!”
苏晚晴抱着教案和课本,走向五年级教室。还没进门,就被里面震耳欲聋、南腔北调的朗读声淹没了。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煤烟味、尘土味、羊膻味和汗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教室不大,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光线昏暗。十几张破旧的双人课桌挤在一起,坐满了年龄参差不齐的孩子。有的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有的裹着旧军装改小的外套,小脸大多冻得红扑扑,挂着鼻涕泡。几个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的孩子,穿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饰,在灰扑扑的教室里显得格外醒目。
孩子们看到新老师,朗读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充满了好奇、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和不驯。课堂纪律显然是个大问题。
苏晚晴走上讲台,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稚嫩却带着风霜痕迹的小脸。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粉笔,转身在坑洼不平的黑板上,用力写下三个大字:
苏晚晴
字迹清秀有力。
“同学们好,”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我叫苏晚晴,从今天起,暂时担任你们的语文老师。”
她顿了顿,目光温和而坚定:“我知道,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语言和习惯。但在这里,在这间教室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学好祖国的语言文字,用知识武装头脑,建设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期末考试在即,时间紧迫。从今天起,我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努力。你们能做到吗?”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有平实的目标和期许。孩子们面面相觑,教室里一片寂静。一个坐在前排、脸蛋圆圆的汉族小女孩怯生生地举起手:“老师……张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呀?”
“张老师需要休息,把你们托付给我。”苏晚晴温和地回答,“在她回来之前,我会陪着你们,首到期末考试结束。我们一起加油,考出好成绩,让她安心养身体,好吗?”
或许是她的平静温和感染了孩子们,或许是“考出好成绩”的目标触动了他们,教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好”。虽然声音不大,但至少是个开始。
第一堂课,苏晚晴没有立刻讲新课。她让孩子们拿出课本,轮流朗读一篇学过的课文《草原英雄小姐妹》。她想摸摸底。
朗读情况果然如李校长所说,差距巨大。汉族孩子大多能磕磕巴巴读下来,但口音五花八门(有山东腔、河南腔、西川腔),错别字连篇。
几个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的孩子则困难得多,汉语发音生硬,断句错误,念得面红耳赤,额头上都冒了汗。一个叫阿依努尔的哈萨克族小姑娘,念到“暴风雪”时,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苏晚晴没有打断,没有批评,只是耐心地听着,用红笔在教案本上飞快地记录着每个孩子的问题:发音、识字量、理解能力……
下课铃响(其实是一截挂在树上的废铁轨被敲响),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般涌出教室。苏晚晴叫住了阿依努尔和另外几个少数民族孩子,还有两个读得最磕巴的汉族男孩。
“别怕,”她微笑着,用尽量缓慢清晰的语调说,“以后每天放学,我们留半小时,我教你们认字,练发音。慢慢来,一定能读好。”
阿依努尔怯生生地看着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问:“老师……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苏晚晴肯定地点头,拿出自己带来的几块水果糖(是张嫂子塞给她的),分给这几个孩子,“这是奖励你们今天认真朗读的勇气。”
孩子们拿着糖果,小脸上露出了羞涩而惊喜的笑容。那个叫阿依努尔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把糖纸剥开,舔了一口,眼睛立刻亮得像戈壁滩上的星星。
下午放学,苏晚晴如约留下几个孩子,在冰冷的教室里开始了“补习”。她教他们最简单的拼音,用形象的图画和手势解释字义,一遍遍地带着他们朗读。
教室里没有暖气,呵气成霜,孩子们的小手冻得通红,但学习的热情却异常高涨。琅琅的读书声,虽然稚嫩生涩,却像一股清泉,穿透戈壁滩的严寒和寂寥,给这所简陋的小学带来了勃勃生机。
苏晚晴回到医院时,天色己暗。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嘴角还残留着面对孩子们时不自觉的笑意。
推开病房门,江凛正靠在床头,王参谋在给他念一份文件。听到动静,江凛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落在她带着风霜和粉笔灰的脸上,又迅速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回来了?”王参谋笑着打招呼,“第一天当娃娃头,感觉怎么样?”
“挺好。”苏晚晴放下布包,走到炉子边烤火,语气轻快,“孩子们很可爱,就是基础差了点,得下功夫。”
她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沾着粉笔灰的毛衣。她没注意到,江凛的目光在她沾着粉笔灰的袖口处停留了几秒,又看向她疲惫却发亮的眼睛。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缸,里面是护士刚倒的热水,默默地递了过去。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苏晚晴微微一怔。她接过水缸,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她看向江凛,他却又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副生人勿近的冷硬模样,仿佛刚才递水的不是他。
但苏晚晴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冰山之下,暗流涌动。
戈壁滩上,不仅有了琅琅书声,两颗孤独星球运行的轨迹,也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悄然发生了偏转。
炉火跳跃着,映照着病房里沉默的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羊尾巴油的膻味,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名为“改变”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