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兵团医院的病房里，时间仿佛被戈壁滩的严寒冻得粘稠而缓慢。江凛的伤势进入了漫长而磨人的恢复期。
高烧彻底退了，肺部感染在强效抗生素的压制下偃旗息鼓，左肩伤口的红肿也消退了些许，但每一次换药揭开纱布，那狰狞的皮肉翻卷和深可见骨的创伤，依旧触目惊心。最折磨人的还是冻伤。
手脚的并未明显消退，青紫色像不祥的淤痕盘踞在皮肤上。持续的刺痛如同无数细针在扎，而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深入骨髓的麻痒。
那感觉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皮肤下、骨头缝里爬行啃噬，尤其在夜深人静炉火正旺、身体暖和起来时，这种折磨便达到顶峰。
江凛的意志力像一块千锤百炼的钢，但在这种无休止的、抓心挠肝的麻痒面前，也时常濒临崩溃。
他会无意识地用尚能轻微活动的右手手指去抓挠涂满羊尾巴油、包裹着纱布的左手手背，力道失控，首到苏晚晴发现纱布上又洇出血迹和淡黄色的组织液。
“别抓！”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一把按住他躁动的手腕。他的手腕骨节突出，皮肤依旧冰凉，带着冻伤后的僵硬感。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和那股被强行压制的、源自身体深处的烦躁。
江凛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红血丝，眼神像受伤的困兽，带着一股戾气和被看穿狼狈的羞恼。他用力想抽回手，却牵动了左肩，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伤口会感染！冻伤也会恶化！”苏晚晴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声音却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冷静，“我知道很难受，忍一忍。医生说这是神经在恢复，是好现象。抓破了，好得更慢。”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蘸了张嫂子给的、己经温热的羊尾巴油，动作极其轻柔地覆盖在他刚刚抓挠过的手背纱布上，再用干净的绷带小心地重新包好。
油脂温润的触感和她指尖稳定的力道，似乎带来了一丝奇异的安抚。江凛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眼中的戾气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痛苦。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几个沙哑的字：“……知道了。”
这简单的回应，却像一道微光，让苏晚晴心中一动。冰山似乎又融化了一丝。
张嫂子带来的消息成了病房里唯一的调剂。这天下午，她风风火火地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也带进来一个让苏晚晴心跳加速的消息。
“妹子！好事儿！”张嫂子嗓门洪亮，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喜色，“团部小学的李校长，听说你是京城来的老师，还是高中生！
他们学校教五年级语文的张老师，怀孕反应大，吐得下不来床，这眼看要期末考试了！李校长急得嘴上起泡，托我问问你，能不能去代几天课？就教语文！工分按代课老师最高标准算！还管一顿午饭！”
苏晚晴的心“怦怦”首跳。工作！独立的机会！还债的希望！她强压住激动，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江凛。他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嫂子，我……”苏晚晴有些犹豫，江凛还需要人照顾。
“去。”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是江凛。
苏晚晴和王参谋都诧异地看向他。
江凛的目光落在苏晚晴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里有护士。你……去做你该做的事。”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别荒废了。”
“该做的事”？“别荒废了”？苏晚晴咀嚼着这几个字。他是在指她的教师身份？还是……更深层的意思？他是否知道，她迫切地想要独立，想要偿还？这突如其来的支持，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营长说得对！”王参谋立刻附和，“苏同志，你去！营长这边我看着！再说了，代课也就白天，晚上你还能回来。李校长那人我知道，最是爱才，你去准没错！”
苏晚晴不再犹豫，用力点了点头：“好！谢谢嫂子！谢谢王参谋！我……我去试试！”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戈壁滩上久违的阳光穿透了阴霾。
张嫂子乐呵呵地走了，去给李校长回话。病房里又安静下来。苏晚晴按捺着心中的雀跃，继续给江凛冻伤的手换药。她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更轻柔，也更专注。
“兵团小学……条件很苦。”江凛忽然又开口，声音依旧嘶哑，目光却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学生……成分杂。汉、维、哈、回……都有。基础……差很多。” 他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提醒。
“我知道。”苏晚晴轻声应道，用棉签仔细地涂抹着油脂，“我会想办法。” 她没有豪言壮语，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挑战。她的平静中透着一股坚韧，让江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第二天清晨，苏晚晴早早起来。她仔细梳理好两条麻花辫，换上自己最整洁的藏蓝色呢子外套（虽然洗得有些发白），围上母亲织的枣红色围巾，对着病房里唯一一块模糊的小镜子照了照。镜中的人虽然依旧清瘦苍白，但眼神里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她走到江凛床边。他己经醒了，正看着护士小刘给他量体温。
“我去了。”苏晚晴轻声说。
江凛的目光从体温计上移开，落在她身上。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的颔首。但那眼神，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推开病房门，迎着戈壁滩清晨凛冽刺骨的寒风，踏上了前往兵团小学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