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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凛的苏醒像给沉寂的病房注入了一丝活气，但这活气很快被伤痛的阴霾和沉重的氛围所笼罩。
他清醒的时间渐渐增多，但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眼神要么空洞地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要么锐利地审视着自己动弹不得的伤处，眉头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左肩伤口的疼痛如同持续不断的钝锯，而冻伤部位传来的麻木、刺痛和难以忍受的瘙痒（这是神经恢复的信号，却折磨得人发疯）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他的意志力。每一次护士小刘来换药，清理冻伤创面，他虽不吭一声，但那瞬间绷紧的身体线条和额角暴起的青筋，都让在一旁打下手的苏晚晴感同身受。
他拒绝任何多余的帮助，甚至固执地想自己抬手喝水，结果牵动伤口，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苏晚晴没有多言，只是在他力竭时，稳稳地接过搪瓷缸，将水喂到他唇边。最初几次，他眼神里带着抗拒的冷硬，但身体的虚弱让他无法坚持。渐渐地，这种抗拒变成了一种沉默的妥协，只是眉头依旧紧锁。
张嫂子成了病房的常客，像一阵带着烟火气的暖风，驱散着病房的冰冷和压抑。她总能变戏法似的带来各种东西：有时是一罐熬得奶白喷香的羊骨汤，撒着翠绿的葱花，浓郁得能勾出人肚子里所有的馋虫；有时是几个烤得金黄酥脆、沾满芝麻的烤包子，肉馅流油，香气西溢；还有一次，她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小罐浅黄色的、带着特殊香气的油脂。
“这是羊尾巴油！”张嫂子献宝似的递给苏晚晴，“咱这儿的老法子，对付冻伤最管用！比医院的冻伤膏还滋润！你等伤口结了痂，不破皮了，每天给他抹上厚厚一层，包好！这可是我们哈萨克族兄弟给的，好东西！” 她热情地示范着涂抹的方法，粗糙的手指沾着晶莹的油脂，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苏晚晴感激地收下，心里默默记下这份情谊。张嫂子带来的不仅是食物和药物，更是这戈壁滩上最质朴的人情味。
她会絮絮叨叨地讲家属院的八卦：谁家男人又去执行秘密任务了，谁家婆媳拌嘴了，谁家孩子调皮捣蛋被老师找了家长……也会绘声绘色地描述兵团春节联欢会的筹备，说宣传队在排练新节目，到时候有维吾尔族的姑娘跳顶碗舞，哈萨克族的小伙子唱阿肯弹唱（一种即兴对唱），“热闹得很哩！” 她总是用这样充满期待的语气结尾，仿佛那热闹能透过病房的窗户传进来。
她的到来，总能短暂地转移江凛的注意力。他虽然依旧沉默，但苏晚晴发现，当张嫂子用她那特有的大嗓门讲述那些琐碎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故事时，江凛紧锁的眉头会不自觉地放松一些，眼神里那种冰冷的锐利也会暂时褪去，流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属于普通人的疲惫。
一天下午，张嫂子刚走不久，病房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来的是一对穿着厚实羊皮袄、戴着精致绣花小帽的哈萨克族老夫妇。老爷爷面容黧黑，皱纹深刻如同戈壁的风蚀沟壑，眼神却温和慈祥；老奶奶围着色彩鲜艳的羊毛头巾，笑容腼腆。他们手里捧着一个盖着蓝色印花布的柳条篮子。
“江营长，安拉保佑！（As-salamu alaykum!）” 老爷爷用生硬的汉语问候着，右手抚胸微微躬身。老奶奶则把篮子递到苏晚晴面前，揭开蓝布，里面是几块金黄色的、撒着黑芝麻的馕，还有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深红色的风干肉（马肠子），散发着独特的咸香。
“谢谢…江营长…好人…”老奶奶努力地表达着，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通过王参谋后来的解释，苏晚晴才知道，去年冬天大雪封山，江凛带队巡逻时发现这对老夫妇被困在冬窝子（冬季牧场），羊群快饿死了，人也病倒了。是江凛带人挖开雪路，送去粮食和药品，救了他们一家。
看着这对淳朴的老人笨拙地表达着感激，再看看床上沉默不语的江凛，苏晚晴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冷硬如戈壁石的男人，在边疆军民心中，是实实在在的守护神。他的责任，他的付出，远不止于那些寄往京城的汇款单。
江凛对这份质朴的探望显得有些不自在，只是微微颔首，用嘶哑的声音说了句“谢谢”。但苏晚晴注意到，当老夫妇离开时，他长久地注视着门口的方向，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这天晚上，苏晚晴用张嫂子给的羊尾巴油，小心翼翼地给江凛涂抹冻伤己开始结痂的手背和脚踝（脚部依旧严重，只敢处理边缘）。油脂带着一股特有的膻味，但触感温润细腻。江凛没有抗拒，只是闭着眼，任由她动作。
“张嫂子说，这是哈萨克族的老法子，很管用。”苏晚晴一边涂抹，一边轻声说，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今天那对老人家，很感激你。”
江凛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但苏晚晴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似乎比之前放松了一点点。
病房的窗外，戈壁滩的夜空格外高远，繁星如钻。兵团大院里传来隐约的歌声和手风琴声，是宣传队还在为春节联欢排练。
那遥远的热闹，与病房里炉火的温暖、药膏的气味、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默却微妙流转的气氛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边疆特色的人间烟火图。
冰冷的病房，似乎也被这烟火气，烘出了一丝暖意。那层包裹着江凛的坚硬寒冰，在责任、伤痛、淳朴的感激和无声的照料中，悄然裂开了更多细微的缝隙。
苏晚晴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炉火跳跃的光影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心中那还债的念头依旧坚定，却悄然多了一层对这个沉默守护者的、更深的理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
戈壁的夜还很长，但希望的微光，己在人间烟火的暖意中悄然点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