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医院的观察室里,炉火在铁皮炉膛里发出稳定的“噼啪”声,驱散着戈壁深冬的严寒,却驱不散弥漫在苏晚晴心头的复杂情绪。江凛的体温终于稳定在38度以下,呼吸也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昏迷,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濒死感己悄然退去。
张医生查房时,紧绷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松缓:“命保住了,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恢复。冻伤是持久战,肩伤也要防感染。”
苏晚晴点点头,目光落在江凛涂满黄色冻伤膏、依旧的脸上。昨夜那微弱的回握,那破碎的战场呓语,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
这个沉默冷硬的男人,形象在她心中变得矛盾而立体——是汇款单背后固执的守护者,是边境线上浴血的军人,也是此刻病床上脆弱不堪的伤者。
“苏同志,你也去休息一下吧。”小刘护士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进来,看着苏晚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容,忍不住劝道,“营长这边我看着,有事叫你。”
苏晚晴确实累极了,后脑的伤口也在隐隐抗议。她没有推辞,哑声道了谢,走到隔壁空着的病床边,裹紧军大衣,几乎是沾枕就陷入了沉沉的昏睡。梦里没有京城的胡同,没有风雪的戈壁,只有铁皮盒子里那一张张泛黄的汇款单在眼前纷飞,汇单的日期最终定格在1974年11月15日,然后画面破碎,变成江凛在风雪中轰然倒下的身影……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呻吟声惊醒。那声音带着干渴的痛苦,断断续续,却像电流般瞬间穿透了她的睡意。
她猛地坐起,心脏狂跳,目光投向邻床。
江凛醒了!
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而迷茫,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尚未完全找回焦距。涂满药膏的脸依旧,嘴唇干裂起皮,正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嘶哑的气音:“水……水……”
苏晚晴几乎是扑到他的床边,动作却下意识地放得极轻。她迅速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缸和棉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干裂的唇。这一次,他的反应比昏迷时更清晰,本能地张开嘴,急切地吸吮着棉签上的水分,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慢点,慢点喝。”苏晚晴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像是怕惊扰了刚刚苏醒的生灵。她用小勺舀起温水,一点点喂给他。他的吞咽动作还有些笨拙,水顺着嘴角流下一些,她立刻用干净的纱布轻轻拭去。
喂了几勺水,江凛似乎恢复了一点神志。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苏晚晴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这个苍白憔悴、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女人是谁。记忆的碎片显然尚未拼凑完整。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参谋和张医生走了进来。
“营长!你醒了!”王参谋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几步跨到床边,眼圈瞬间红了。
江凛的目光艰难地从苏晚晴脸上移开,看向王参谋,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似乎想说什么,却牵动了左肩的伤口,眉头立刻痛苦地拧紧,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别动!千万别动!”张医生立刻上前检查,动作专业而迅速,“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手脚有没有知觉?特别是冻伤的地方?”
江凛闭了闭眼,似乎在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扫过自己被厚厚纱布包裹的左肩,又看向自己涂满药膏、发紫、被小心放在被子外的手脚。他的眼神沉静得可怕,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接受和评估。他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冻伤的右手食指,动作艰涩无比,伴随着剧烈的刺痛感,让他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便停止了尝试。
“疼。”他终于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冷……没感觉。”他指的是冻伤最严重的双脚,在厚厚的被子下,麻木感比刺痛更让人心慌。
“疼是正常的,说明神经没完全坏死。冷和麻木是冻伤恢复期常见的,需要时间和持续的复温护理。”张医生解释道,“万幸子弹没伤到骨头,但肌肉撕裂严重,失血过多。冻伤是二度到三度混合,主要集中在肢端,恢复会很慢,要严防感染和坏疽。肺部还有炎症,高烧刚退。你这条命,算是从鬼门关硬抢回来的!”
江凛沉默地听着,目光再次掠过床边安静站立的苏晚晴,最后定格在王参谋脸上,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小赵……他们……?”
王参谋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眼圈更红了,声音哽咽:“营长……小赵他……牺牲了……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踩了雷……” 他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痛堵住,说不下去。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炉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江凛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像是在极力吞咽着巨大的痛苦和滔天的怒火。
涂满药膏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紧抿的唇角和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在被子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重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却像结了冰的火山湖,深不见底,压抑着毁灭性的力量。他没有流泪,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冰冷而决绝:“查!”
这一个字,重逾千钧,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彻骨的寒意。苏晚晴站在一旁,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铁血军人的肃杀之气和失去战友的切骨之痛。这与汇款单背后那个沉默守护者的形象,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张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王参谋的肩膀,示意他控制情绪。王参谋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开始低声汇报任务细节、后续处理以及营里的情况。江凛静静地听着,眼神锐利如鹰,偶尔用嘶哑的声音问一两个关键问题,思维清晰得完全不像刚脱离危险的重伤员。
汇报完毕,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江凛的目光似乎有些疲惫,重新落回苏晚晴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些困惑和警惕,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个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名义上的妻子。
“你……”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依旧虚弱,“辛苦了。” 这三个字,干巴巴的,没有任何温度,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晚晴心中激起涟漪。这是他对她守候的第一次正面回应,尽管生硬无比。
苏晚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刻意表现出柔弱或感激,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应该的。你感觉怎么样?还需要水吗?”她的态度自然得体,既不卑微,也不热络,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江凛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似乎耗尽了刚刚恢复的一点精力,也像是在隔绝外界的一切。但苏晚晴敏锐地察觉到,他那紧攥的右手,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些。
王参谋见状,连忙说:“营长,你好好休息,我去处理点事,晚点再来看你。”又转向苏晚晴,“苏同志,营长就拜托你了。”
王参谋和张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两人。炉火燃烧,寂静无声。苏晚晴坐回椅子,看着床上那个再次陷入半昏睡状态的男人。
冰山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让她窥见了一丝其下汹涌的熔岩和沉重的背负。汇款单的秘密、战友牺牲的悲痛、重伤的痛苦……都沉沉地压在这个刚刚苏醒的男人身上。
她意识到,偿还“债务”的道路,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长和复杂。而她与江凛之间,这始于无奈与责任的婚姻,在经历了这场生死劫难后,似乎也悄然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一道微小的裂隙己经产生,是走向更深的隔阂,还是通向理解的可能?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戈壁滩的寒风在窗外呜咽,像是在为这段刚刚启程的关系,奏响一曲低沉而充满变数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