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关第七号货仓的阴影深处,弥漫着铁锈与尘埃的腥气。沈白棠立在通道中央,背后是挤满了记者和海关稽查员的人墙,他们伸长脖子,目光如同探照灯,聚焦在仓库深处那一溜用防水油布盖着、却透着异样沉重的巨大货箱上。
霍启明被两个黑衣巡捕一左一右死死架着,平日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头发散乱地遮住半边惨白的脸。他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细窄的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沈白棠脸上,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咆:“污蔑!沈白棠,这是污蔑!那是大英帝国棉纱公司的正规货!你们碰一下,外交照会即刻递到工部局!”
沈白棠连眼风都吝于扫他,声音像浸透了严冬黄浦江面的薄冰,清脆而冷硬地穿透浑浊空气:
“霍经理喊冤,不如听听这铅封下面的‘棉纱’会不会喊沉?”她微微侧头,对身后蓄势待发的海关工程师一点下颌,“动手。让这位睁眼说瞎话的爷,看看自家货有多‘轻便’!”
“嗤——嘎——!”
刺耳的金属摩擦与挤压声猛地撕裂了仓库的沉寂!两名体格粗壮的工程师操纵着巨大的液压钳口,如同钢铁巨鳄的獠牙,猛地咬合在货箱边缘那厚重的铅封上!暗沉的铅壳在巨大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朽烂的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碾碎!
铅封扭曲、碎裂!
灰黑色的碎铅渣滓伴随着刺鼻的粉末,如同绝望的喷泉向西周迸射。一个挤在最前面的记者痛呼一声,手背被尖锐的碎片划开一道血口,相机都差点摔落。
就在这刹那——
一根前端开叉、足有小儿臂粗的尖头撬棍,插入了铅封碎裂后露出的缝隙!两名肌肉虬结的力工同时爆发出沉闷的吼声,全身的力气瞬间灌注!
“嘿——嗬!!!”
“哐当!!!”
那钉死的沉重箱盖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掀开,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猛地向外弹起、砸落!
一道刺目的、带着金属冰寒的银光,如同压抑在地狱底层的熔岩冲破束缚,骤然从豁口处倾泻而出!
阳光从仓库顶棚破漏的缝隙艰难探入,正好照射在货箱内部——映照出上面一层码放整齐、却显得虚浮无力的雪白棉纱包。而那层薄纱被粗暴的掀开力震动,瞬间崩塌下陷!
暴露出下面,才是一切沉重的真正源头!
一块块!
一块块灰扑扑、边缘带着砂模毛刺的粗锭,密密麻麻堆叠如小山!它们沉默地躺在棉纱的废墟之下,像无数冰冷狰狞的坟丘,在短暂的震惊的死寂后,瞬间将整个货仓染上了一层令人窒息的铅灰色!这就是银子刚从矿砂里烧炼出的原始模样——凝固的血汗,也是无声的罪证。
“银…银锭?!”一个稽查员失声叫出,打破了死寂。人群“嗡”的一声炸开,惊疑、愤怒、贪婪的目光交织,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入了冷水!
姚七姑几乎在开箱的同时,本能地踏前半步,将沈白棠挡在自己的影子之后。徐竞舟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货箱另一侧的阴影里,如同潜伏于暗处的雕像,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无声地扫过每一寸可疑的角落。
霍启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彻底下去,被两个巡捕拖死狗般架住,嘴唇抖得像筛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剩下巨大的恐惧笼罩全身,连挣扎都忘了。
沈白棠面容沉静如水,在周遭鼎沸的人声中,她向前一步,目光掠过那些沉默的银山,在阳光下泛着毒药般的光泽。她的【微观量化洞察】己经在疯狂运转,无形的数据流在意识深处奔涌冲撞,锐利地解析着这堆看似混乱的巨大谜团。
密度…分布…空隙…叠放规律…异常点锁定——三处空腔!
她的目光骤然定格在货箱中下段!那里的银锭堆砌看似严实,但在她眼中却诡异地显出几块格外“单薄”的深色影子,像是…垫了东西!几个粗笨的铅块轮廓,在数据的扫描下无所遁形!
“把乙字头第三排、丙字头第五列、还有最底下西北角那几块搬开!”她指着货箱内的方位,声音斩钉截铁,“动作轻点,里面藏着东西!”
几个离得近、穿着码头号服的苦力本就对这些银锭看得眼热又愤怒,闻言毫不犹豫,像饿狼扑食般撞开挡路的几个文员,冲进箱子边缘。布满老茧的大手带着恨意,狠狠抓住沈白棠所指区域边缘凸起的银锭,用力掀开!
“哗啦!哗哗啦——”
银锭互相摩擦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块块灰银被挪开,被扒到一边,显露出下方填充的空隙——那赫然不是银锭的基底,而是用些不起眼的破布塞实了的空间!
破布被一个急躁的苦力胡乱扯出扔掉——
露出的,是几块形状不规则的、表面坑洼粗糙的暗灰色金属!它们比银锭小,质地也更显黯淡沉重,毫不起眼地塞在银锭之间,像是压船的废铁。
沈白棠弯腰,从脚下捡起一块刚才工人掀开的银锭,冰冷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递。她掂了掂,又掂了掂旁边一块差不多大小的暗灰金属块。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嗤笑:“沈老板要验铁渣子不成?”
沈白棠没理会。她放下银锭,双手稳稳握住那块粗糙的暗灰金属块的两端,忽然发力,如同要掰开一块厚厚的硬面饼!
“呃……”她闷哼一声,手臂肌肉绷紧,白皙的手背上甚至浮起青筋!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那块暗沉的金属竟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嘎吱”的形变声,被她硬生生从边缘掰弯!
银锭坚不可摧,这“废铁”,却如松软的泥块!
就在金属块被掰弯的内侧暴露出的刹那——
光线精准地落在那新生的、暗淡的弯曲表面上。
一个清晰无比、带着机械冰冷感的钢印浮雕痕迹,赫然映入所有人眼帘:
【三井制】!
三个日文字符,烙印分明,如同一张无声狞笑的鬼脸!
空气死寂一瞬。
随即爆发出愤怒到极点的咆哮!
“小日本的记号!”有懂日文的记者失声尖叫。
“铅块!是铅块!”苦力们明白了,指着霍启明目眦欲裂,“用铅块当铁渣子塞在银锭里面压分量!好让船吃水不露马脚!好个奸商!好个卖国贼!!”
铅块。铅块!这致命的“三井制”钢印的载体,这用来混淆海关检测视线、偷天换日的压仓之物!此刻在货箱内被掀开的棉纱、堆积的银锭和众人汹涌怒火的对比下,丑陋得像蛆虫!
霍启明被这石破天惊的证据彻底击垮,双腿间瞬间濡湿一大片,散发出一股恶臭。他翻着白眼,喉咙里咯咯作响,如同一条濒死的鱼,彻底失去了意识。架着他的巡捕嫌恶地别开脸。
徐竞舟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箱子旁。他黑色皮靴的鞋尖,精准地踩在沈白棠刚刚掰弯的那块印着“三井制”钢印的铅块上。金丝眼镜片反射着仓库顶棚漏下的微光,冰冷而锐利。
他慢条斯理地蹲下身,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掏出一个放大镜,凑近那块被踩住的铅块表面,像是在细细鉴赏一件古董瓷器。他冰冷的镜片扫过人群,低沉的声音穿透混乱,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诸位记者,对着这印子,拍!拍清楚了,让全上海滩、全天下人都看个真真切切!”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致命的寒意,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剜向更深层的脓疮。
“这暗印…可不止三井家的标记这么简单。铅块压仓之外…”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放大镜下,“你们再仔细瞧瞧这三字印文的起笔落笔、力道深浅…可像不像那沈家当家老爷,在当铺抵押文书上画押时…特有的…那股子抖?”
人群再次倒抽一口冷气!无数道惊恐的目光,如同锥子般扎向那铅块上的钢印,而后,又齐刷刷地看向仓库门外——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墙壁,首抵沈公馆深处那个阴沉的书房!
铅封裂处,豺狼腥臭的足迹,在刺目的银光之下,终于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