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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似乎被挤干了最后一丝水分，凝固在城隍庙前这片开阔的青石地上。冬日惨淡的阳光吝啬地洒下，却穿不透人山人海围拢起的沉重壁垒。风卷着纸屑尘土打着旋儿，刮过一张张沉默而压抑的面孔。一种无声的惊涛骇浪在每个人胸腔里酝酿、翻腾，等待着那最后的判决。
十张青石板沿着庙前台阶一字排开，每一张上都铺着刺眼的白布，像十块等待解剖的手术台。每张石板上，左右分立两只粗陶海碗，碗中盛着透明的液体，在冷风里纹丝不动，泛着冰冷的光。
姚七姑就站在这十张“手术台”的最中央。她那佝偻瘦小的身形，此刻像一枚钉在风暴眼中的定风桩。枯槁的脸上毫无表情，浑浊的老眼扫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最终定格在那个被“疤爷”手下簇拥着、刚押解上来、满脸横肉的地痞身上。此人正是昨日在汇通恒门前带头打砸、鼓噪“钱庄跑路”的急先锋。
“王二麻子，”姚七姑的声音清亮、平稳，不像是质问，倒像是陈述一个早己清晰的事实，“你带人砸我汇通恒的门槛时，口口声声喊着怕我家小姐卷款潜逃。你那几个亲兄弟的工钱、救命钱，可都是我们汇通恒发的木兰贷！现在街面上都在传，霍家的钱‘硬’，我们汇通恒的钱‘软’。是硬是软，是真是假，口说无凭，咱们——用这碗里的水，请它开口说话！”
她的手稳如磐石，拈起一枚刚从地痞王二麻子怀里搜出的、崭新锃亮得刺眼的霍记鹰洋。这动作不像是在拿一枚银元，更像是拈着一支淬了毒的判官笔。鹰洋在她枯瘦的指间翻转，边缘的冷光映着她古井无波的眼眸。
“诸位父老乡亲！今日，咱们就看看这‘成色足’的鹰洋，心肝是红是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刺破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话音落！
手臂如流星下坠！
那枚闪着冰冷光泽的鹰洋，毫不犹豫地被投入了左边那只盛着透明液体的粗陶海碗！
“噗通！”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千百双眼睛死死盯住碗中！
鹰洋入水的涟漪尚未散尽——
“嗤——！！！”
一声刺耳、如同千万条毒蛇同时噬咬骨肉的锐响！猝然炸裂！
只见那银白的鹰洋表面，如同被泼了浓墨一般，一股粘稠、漆黑如墨的泡沫，如同无数条狰狞的地狱毒蛇，翻腾着、扭曲着、争先恐后地从金属表面疯狂地窜涌出来！几乎是眨眼之间，碗口就被剧烈翻腾的黑沫彻底覆盖！一股呛鼻、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气味瞬间腾起，弥漫开来！像腐烂的地狱之门在此刻洞开！
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倒吸气！
“老天爷！”
“黑的！黑的冒烟了！”
“有毒！这钱真有毒！”
姚七姑面不改色，仿佛面前翻腾的不是来自地狱的黑沫，而是一碗寻常茶水。她枯槁的手再次伸出，首接用指头探入那剧烈翻腾、刺鼻难闻的黑沫中，精准地捏出那枚己被黑沫包裹、如同被污秽附魔的鹰洋！她的动作冷静得可怕！
“别急！”
她的声音再次压下骚动！
“真金不怕火炼！真银，更不怕这碗‘照妖镜’！”话音落，那枚黑沫未消、还在滴落着墨汁般液体的毒鹰洋，被她稳稳地投入右边那只盛着另一种药水的陶碗！
“嗡——”
没有尖锐的腐蚀声，只有一声低沉绵长的轻颤！如同铜钟的余韵！那碗平静的透明药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铁块！水面骤然沸腾起一片雪白的气泡，如同开锅！
泡沫散去！
清水如同被施展了仙法！一枚清晰的、带着浓郁东洋风格烙印的徽记——如同一朵狰狞盛开、扭曲着菊花与船锚印记的徽章——“三井”的日文图标，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赫然浮现在鹰洋的表面！纤毫毕现！狰狞刺眼！
“外资的黑心钱！”
姚七姑的声音如同旱地里炸开的惊雷！轰隆隆滚过鸦雀无声的人群！
“盐里掺沙！米里掺土！现在！他们的心肝黑透了底！把毒盐毒米的黑手！插进了咱们的钱袋子里！要掏空咱们的血！啃尽咱们的骨头！”
人群彻底爆炸了！
“验！验我们自己手里的！！”
“对！验！”
“霍家的钱！老子也要验！”
轰！
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扑向那十张青石板！
无数只手伸向腰间、衣袋、甚至嘴里死死咬着的钱串！
无数枚闪闪发光的霍记鹰洋，在极度恐慌、暴怒和求证本能的驱使下，如同密集的冰雹，同时砸向那左右并排的陶碗！
左边碗！黑沫腾空！
“嗤啦！嗤啦！嗤啦——！！”
连绵不绝的、如同群蛇噬咬、万鬼同哭的腐蚀锐响！千百枚鹰洋同时入碗，瞬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黑色的喷泉！刺鼻的白烟混合着地狱般的黑沫，如同地狱的瘴气蒸腾而起！粘稠的黑沫在剧烈沸腾中相互融合、翻滚，从一个碗漫溢到另一个碗！十张白布如同染上了墨汁！
黑沫汇聚成流！如同一条条污秽不堪、散发着恶臭的黑龙，沿着冰凉的青石砖缝隙，疯狂地扭动、渗透、钻入那冰冷的大地！仿佛大地都无法承载这份深重的污秽与罪恶！
这黑，是铅锌之毒！是化学腐蚀的狰狞！更是人心贪婪投射的暗影！
右边碗！徽记乍现！
一片又一片诡异的“三井”菊花锚徽，如同鬼魅般在清水碗底不断浮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那是财富劫掠者的徽记！是他们钉在中华肌体上的耻辱烙印！
“黑心肝啊！天杀的倭鬼霍家！你们不得好死！”
一声凄厉的哭嚎刺穿了鼎沸的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菜场那边，那个昨天在众人围观下哭诉孙子被“毒米”所害的花白头发老妪，不知何时也挤到了人群最前面。她手里紧紧攥着两枚边缘己被她自己抠得发黑的霍记鹰洋！干枯的老脸上涕泪横流，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被欺骗、被毒害的极痛之火！
“我那可怜的小孙子啊！”她举起鹰洋，对着满场骇然的人群，声音撕裂，“拉了两天肚子！人都脱了形了！郎中说……郎中说……是铅毒入腹啊！”
她用干瘪颤抖的手指向鹰洋边缘那尚未完全被黑沫盖住的蜂窝状凹痕和锈迹：“就是这钱！就是这带坑儿的钱买来的米啊！坑儿里都是毒！霍启明！你不得好死！你喂我们铅毒！你喂我们小囝囝铅毒啊——！”
“铅毒！？！”
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两滴滚油，轰然浇入己炽热燃烧的民众怒火！
“霍家卖毒钱害命！”
“丧尽天良！”
“砸了他的黑心钱庄！！”
民愤！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如同倾倒了火油桶，瞬间燎原！汇聚成毁灭一切的烈焰！
刚刚被验出黑沫、揭露了三井徽记的地痞王二麻子，眼见群情汹汹，那老妪的哭诉更是点燃了死仇！他脸色惨白如纸，猛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嚎，拔腿就想往霍家汇通洋行的方向跑！
晚了！
一个碗口大的石头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在他后脑勺上！血花飞溅！
“抓住这黑心的狗腿子！”有人怒吼！
人群像愤怒的潮水般将他瞬间吞没！拳脚如雨点落下！
“砸！”
不知是谁吼出了第一声！
“砸了霍启明的黑店！！”
“给街坊邻里的孩子报仇！！”
狂怒的人流不再拥挤在城隍庙前，而是如同脱缰的野火，向着相隔仅仅两条街的霍家最大分号——汇通洋行的门面席卷而去！砖头石块如同冰雹砸向那描金绘彩的招牌和紧闭的大门！愤怒的咆哮汇集成滔天巨浪！
“毒钱庄！滚出上海滩！！”
“杀人偿命！还我血汗钱！！”
砸击声！咆哮声！玻璃爆裂声！汇成一片！
黑与红的火焰，在这冬日的上海街头，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汹涌地燃烧开来！
姚七姑依旧立在石板的中央，脚下是流淌的黑沫溪流。她枯瘦的手缓缓握紧，浑浊的眼底映着汇通洋行方向燃起的冲天黑烟。风暴，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