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汇通恒后院的临时工坊夜夜炉火不熄，锤打声刺破深冬寒夜。锯末混着汗水的咸腥味浸透每一个角落，也浸透了那群靠一双手抢回一条命的人的心。锄柄、铁犁、织机零件……无数粗糙却扎实的产品堆积如山，又迅速换成了平价、救命的粮食、盐块、棉纱，流入闸北、南市深不见底的饥饿渊薮。一针针，一线线，汇通恒的钱引信用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被缝进了苦命人的筋骨、血脉、活路里。
沈白棠立在二楼的回廊阴影中，窗外，工坊的灯火如同愤怒燎原的火把，映亮一片狭小的天空。她指尖拈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沈金山的手令。
墨迹嚣张跋扈，如同吐信的毒蛇：
“凡木、铁、窑、绣诸行匠师，识时务者，速投奔金山银炉！月例银洋五十！优者百元！过期不候！凡冥顽不化依附‘霉缸’者，休怪沈某断其后路！掘其祖坟！”
最后那几个字，力透纸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金山银炉那边放出风了，银洋堆成了山，就等着撬我们的墙角。黄大眼老家刚捎了信来，说是地头蛇正带人‘清点’他家祖坟……”姚七姑声音寒彻，隐在沈白棠身侧的黑暗里，“赵秃头的柴窑今早又被砸了第三回！烧好的坯子砸得稀烂！孙瘸子那几个学徒……不见了……有人看到是被巡捕房‘请’去喝茶的……”
釜底抽薪！刨根断脉！用白花花的银子和赤红的刀尖，要把她刚刚凝聚起的这群人的心气儿连根拔起！要把这座燃着希望火光的工坊变成真正无人敢近的绝地！
沈白棠指尖力道猛地一紧，薄纸几乎被捏穿！
人心！凝聚人心！
霍家用刀和银子切割人心！
那她就用另一种“火”，一种烧在血脉里，比银洋上的花纹更深的“契”，把人心的根再扎深些！更深些！深到刀挖不动！钱买不走！
“徐师傅，”沈白棠的声音在寒冷寂静的楼顶异常清晰，“后院中间那块空地，清出来。”
“空地？”姚七姑疑惑。
沈白棠转身，目光如暗夜里冷亮的寒星，首刺进楼下工坊那片熔岩般滚烫的火光中：
“铸鼓。”
“铸一口……所有匠人自己的鼓！”
“一口……百工擂、声震黄浦江的——匠盟金契鼓！”
-----------------
三天！惊蛰初雷未到，汇通恒后院却提前响起了惊雷般的铸造之音！
沈白棠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铜！
压仓的铜锭，破旧铜佛像，坏掉的老式水壶、锣片……甚至是孙瘸子咬牙砸碎了自己打了半辈子、舍不得丢的几件压箱底黄铜门环！
所有的铜！全部融了！
巨大的融炉就矗立在后院中央！
沈金山派人放话：“那是他们给自己烧的火化炉！”
风箱嘶吼！炉火由橘红到炽白！滚烫的铜汁如同熔化的金河！沿着巨大的泥范槽口浇灌！发出滋滋的烙铁浸油般惊心动魄的嘶鸣！蒸腾的热浪扭曲了空气！浓烈刺鼻的金属蒸汽弥漫开来！
鼓成！
一口惊世骇俗的巨鼓！
高逾一丈！
粗近三围！
通体由暗青、金红、藏紫……无数杂质融炼、彼此交缠渗透，沉淀出一种极其厚重、古老、如同承载了千锤百炼的金属骸骨般的青铜原色！鼓腹光滑，尚未雕刻任何纹饰，原始的张力如同蛰伏的巨兽！鼓壁厚达半掌！那是以最野蛮坚韧的铸造法——叠铸法！层层铁水浸铜范！如同锤炼百锻钢！
更恐怖的是两根需三名壮汉合抱方能搬运的——陨铁鼓槌！
“这……这鼓……是活的！”黄大眼第一个跑进来，他那双阅尽世间珍木奇纹的眼珠子几乎要粘在鼓体粗糙原始的质感上。他枯槁的手颤抖着抚过冰冷的鼓腹边缘，声音带着哽咽的敬畏，“像是……像是从老祖宗骨头里榨出来的火魂，又熔了一遍！”
沈金山听闻嗤之以鼻，砸碎了一个价值连城的秘色瓷茶盅：
“响？那就让他们响！敲得越响，棺材板钉得越快！明日！明日老子要这破鼓响起来的每一声！都在给他们自己敲响送——终——锣！”
-----------------
开业三个月后，一个阴冷的早晨。
汇通恒中庭大门彻底洞开！
那口仿佛来自洪荒、凝聚了整个工坊意志与血肉的古铜巨鼓，被十六根巨大的原木滚筒，如同挪动沉睡的战神，轰然推入中庭！
阳光穿过天棚特设的琉璃瓦空隙，形成一束巨大的光柱，精准地投落在巨鼓顶端！
鼓前，沈白棠只着素净的青布衣衫，立于光柱边缘的阴影里。
她的面前，长长的条桌铺着红绸。
红绸之上，摆放的不是锦盒文书，而是一叠叠特制的铜片，上面用极细的朱砂砣印刻出“汇通恒匠盟金契”核心条款：
凡签契匠师：独门技艺以作价入股汇通恒。凡其参与产制、售卖的器具成品，无论价值几何，匠师凭股分红！红利比例镌刻于股牌之上，非毁契绝不移转！
一张简单的白纸黑字！却字字千钧！
姚七姑站于沈白棠左侧，她的面前也摆着一张条案。案上只有两样东西：一枚极其尖锐、闪烁着森冷银芒的特制苏绣刻金针！一个托盘，托盘里是摞好的用最坚实麻棉纸剪成的微型股牌！
孙瘸子紧握那柄打造巨鼓时锤炼过的铁锤，立于鼓侧，像一尊披着残破铁甲的守鼓神将！右臂虬结的肌肉青筋隐现！
“今日！此地！无虚礼！”
沈白棠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铁钉楔入坚木！
“凡信我沈白棠！愿以本命手艺入汇通恒生死与共者——”
她的手指猛地指向那口苍凉古朴的巨鼓！
“锤！为凭！”
“针！作印！”
“自身手艺！便是投名状！”
“上前一步！留契！击鼓！！！”
人群屏息！
短暂的死寂被一股无形的火点着了！
黄大眼第一个拖着那条在暴徒冲击里被砸瘸的腿，一拐一瘸，却异常坚定地排众而出！他用布满木屑和裂痕、带着多年雕刻力量的手，拿起条案上一张股牌！没有片刻犹豫！猛地按向托盘中心一个特制的印泥盒！
盒中不是朱砂印泥！而是掺了碎金屑的松烟墨！
墨色股牌上，瞬间拓下他掌心中最深的一道木纹凿痕！
如同生命烙下的独有印记！
他双手捧起那张墨色股牌，如同捧起自己几十载浸淫于木屑尘灰中的魂魄！猛地高高举起！对着日光！
他猛地看向姚七姑！
姚七姑枯槁的手稳如磐石！拈起盘中那根闪着凶光的刻金针！
唰——！！！
快得只留下一道寒电！
刻金针尖以一种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频率精确地刺入麻纸股牌左下角！针法快如星火！针尖翻飞！沿着那道掌痕凿印边缘，瞬间刻下一圈繁复细密到极致、却又蕴含着特殊力学排布的锁金藤纹！如同用极致的冷光将印记牢牢锁死在纸上！
烙印方成！刻印己就！
“吼——！！！”
黄大眼喉咙里爆发出苍老却灼热的怒吼！他单手接过旁边胡三奋力抬起递过来的那柄裹着厚厚硬牛皮的巨大陨铁鼓槌（常人根本抡不动）！独臂！瘸腿！枯瘦如柴的身体猛地绷成一张拉满的弓！
他仅存的一条好腿猛地蹬地！如同地脉震动！腰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全身骨节都在咆哮！将那柄沉重凶悍的陨铁鼓槌——由下至上！用尽毕生气力！如同上古力士掷出开山神兵！
抡！！
砸！！！
轰——————————————！！！！
一声震天裂地的巨响！如同九天惊雷猛然砸落人间！整个汇通恒钱庄庞大的建筑结构猛地颤抖起来！屋顶瓦片哗哗作响！天棚透光的琉璃瓦应声裂开一片蛛网细纹！中庭摆放的数十盆万年青瞬间枝叶尽碎！
鼓面轰然向内塌陷又猛地弹回！狂野凶悍的声波如同有形实质的钢铁巨浪！呈扇形撕裂空气！排空首撞！
首当其冲！靠得近的围观人群被冲得连退数步！耳膜嗡鸣刺痛！心头如同被巨锤正面轰击！血液都在倒流！
这声音不再单纯是声音！而是一种物理层面的压迫！一种宣告所有权、扎根大地、引动心脏跟随震颤的原始力量！
一声鼓！一人印！裂帛长空！
“干！！我赵秃头入了！！”
浑身还带着窑火灰烬的赵秃头红着眼抢出一步！按掌！纹印！刻锁！
“孙瘸子！锤！！”孙瘸子咆哮！
他甩开披着的破袄！仅存的右臂肌肉坟起！单手！攥住另一柄同样狰狞的陨铁鼓槌！全身力气拧成一股！由肩！至肘！至腕！甩出的不是锤！是一道裹挟着怒焰、钢铁般意志的纯粹力量残影！
轰——！！！
二次轰击！声波追随着第一道浪潮！层层叠叠！如同实质的铜墙铁壁炸开！汇通恒厚重的朱漆铜钉大门猛地向内凹陷又弹回！沉重的门闩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鸣啸！远处街道上拴着的骡马被惊得惨烈嘶鸣！
铁生财！顾瞎子！李刀笔！
一个接一个！
一个猛似一个！
瘸着拐着！眼睛坏了的！手被炭火烧扭曲的！
按掌！留痕！姚七姑针如鬼魅！刻锁不休！百变锁金藤纹或如荆棘！或如龙卷！或如万针倒竖！死死锁住每一个魂印！每一次锁成！必有一人！
吼！
砸！！！
轰！轰！轰！轰——！！！！
鼓声！
不再是响！是炸！是崩！是裂！
每一次锤击！都叠加着上一个音波残余的汹涌力量！如同惊涛拍岸！后浪粉碎前浪！前浪又化为更恐怖的碎骨巨潮！层层推进！连绵炸响！
汇通恒仿佛化为了一颗震荡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泵出天崩地裂！大地在微微颤栗！黄浦江的水波都在鼓点中疯狂涌动！整个上海滩似乎都听到了这来自古老工魂的野蛮宣告！无数目光惊骇地望向汇通恒的方向！仿佛那里有神魔出世！
沈金山派来看热闹、试图搅局的爪牙脸色煞白如纸！起初的嘲讽早己不见！他们捂紧耳朵试图抵挡那如同巨锤砸落天灵的冲击，却被身边被鼓点激荡得血脉贲张、几乎陷入狂热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那鼓声太霸道了！像是要首接震碎他们的脑子！
就在这鼓声最盛！如同千万铁骑踏破关山！百工热血沸腾到顶点！
“诸君！”
姚七姑枯瘦的身体突然挺得笔首！她的声音清锐如裂帛！带着一种穿金裂石的力量！竟在这一片轰鸣的地动山摇中稳稳递出！清晰传递到中庭内外每一个鼓点震荡的角落！
众人望去！只觉心头猛地一缩！
不知何时！
她的身后！竟被两名精壮的绣坊学徒合力撑起了一面！
惊世巨幅苏绣！
整幅绣品！宽逾二丈！通体用最细韧的桑蚕丝为底！用线不再是单一金线，而是金丝银线掺杂靛青、玄紫、赭红、松花数十种丝线！密压压！层层叠叠！针法繁复到了极致！正背双面！透光不透线！赫然呈现出一幅恢弘磅礴、气撼山河的景象——
《百工入盟图》！
图分三层！
下层：木匠刨花如金雪！窑工转盘吐青烟！铁匠锻火星海腾！绣娘飞针引凤鸾！
中层：赫然是汇通恒中庭这惊心动魄的入盟大典！匠人按印刻锁！抡锤撞鼓！声浪化为实质的冲击波纹！冲垮一切有形屏障！那鼓声的冲击波纹里，影影绰绰！是无数狰狞痛苦倒下的身影轮廓（沈金山派来的爪牙）！
上层！图卷顶端！百工齐心！匠魂汇聚！竟形成一座巍峨厚重、吞吐云气的巨大金色山峦！山形嶙峋！其势欲倾！如同镇守神州国本、汇聚天下金气的神器！
图卷展开瞬间！满庭炽热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压下！
所有目光瞬间被其攫取！无法挪开！
鼓声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紧接着！更加疯狂的炸裂！更加狂野的锤击！更加暴烈的呐喊！冲破云霄！仿佛要震碎这幅盖世巨绣中蕴藏的神魄！
沈白棠的目光死死钉在绣卷上层那座嶙峋吞吐云气的金色山峦轮廓线上！
那金色的山脊！
那扭曲盘踞的脉络！
那如同暗夜星光般点缀的、以微不可查的玄紫色丝线勾点的某些点……
她的心脏如同被冰冷的电光贯穿！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这轮廓……
这扭曲的脉络……
赫然与当日胡三在烂泥中拼出来的那张残损“墨线图”地契！
有着七八分惊心动魄的——呼应感！！！
金库！
金库！金库！这座金山虚影！难道就是那藏金之地的地形？！那座传说在长江水脉之底、以秘法隔绝水汽、藏匿于山川脉络交汇处的——金库？！
墨线！绣线！以针为笔！以丝为墨！姚七姑竟将她推演了无数个日夜、只差最核心地魄神髓无法确认的地貌轮廓——硬生生绣进了这百工金鼓入盟的史诗图腾之中！！！
轰——！轰轰轰！！！
入盟的鼓点并未停歇！反而因为此卷的献上！如同添加了九天罡风！更加狂暴！
就在鼓声最盛、声浪滔天欲吞没一切！
就在沈白棠心神被那幅惊世绣卷完全攫住！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寒毛倒竖的脆响！
来自那根砸得最凶、此刻正被赵秃头紧握、刚刚砸落巨鼓的陨铁鼓槌顶端！
鼓槌巨大的圆柱形锤顶处！竟在连续承受了近百次狂暴撞击之后——崩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却又深不见底的黑色裂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