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风裹着冬末残余的寒意,吹过下江滩破败的棚户区,卷起阵阵带着绝望味道的尘土。霍沈集团掀起的金融飓风在汇通恒门口撞得粉碎,但这群盘踞在江南阴影里的巨鳄,绝不甘心吞咽失败的苦果。一计不成,又生毒计!他们握住了比金银更凶狠的武器——粮!
一场有预谋、掐住脉络的“粮疯”在上海滩一角被点燃了。霍沈集团暗中收拢了市面上几个关键区的粮食转运渠道,勾结码头把头,更悍然抬高洋轮运费,掐断了平价稻米流入的血管!闸北、南市、杨树浦的部分区域,原本尚可糊口的粮行米店,一夜之间米缸半空!米价如同坐上了疯狗拉的火箭!窜起来没边!本就活在水深火热里的码头苦力、纺织女工、拉黄包车的小瘪三……这些汇通恒小额存粮户的票根还没焐热,就被恐慌和暴涨的米价逼上了绝路!
“汇通恒的米!老子存的就是米!现在米没了!钱呢?!钱呢?!!”
“开门!开门!开门!兑米!兑我的米!!”
“霍家黑了心的!米价一天三跳!你们存的米呢?!是发霉了还是喂狗了?!!”
嘶哑绝望的咆哮混着铁器砸门的轰响!如同濒死野兽的悲鸣!再次撕裂了汇通恒门前刚刚平静下来的空间!乌压压的人群,眼中是饿疯了的红,攥着皱巴巴的粮本存单,如同即将点燃的干燥火药桶!姚七姑带着几个壮实的伙计死死抵着厚重的铜皮包门栓,手心被震得发麻!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楼顶的暗哨铜铃早就响得人头皮炸裂!
顶楼账房里,算盘珠子噼啪敲打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脸色凝重的账房陈伯指尖翻飞,额角全是亮晶晶的汗珠:
“查完了!库存!”陈伯猛地抬起头,声音都带上了颤,“账面米折合银元对应库存不足三成!霍家下手太毒!硬掐了上游七成的平价米渠道!黑市价……没法看了!”
“能撑多久?”老账房的声音透着苍凉。
“若只兑现银,全兑,勉强三天!”另一个账房声音苦涩,三天后没米兑钱……那就是万劫不复!陈伯猛地一推算盘!豁然起身,看向那个立在巨大的、早己擦得锃亮却空空如也只余几粒陈年残余米灰的米缸前的身影!
沈白棠背对着所有人。
那只巨大的米缸空得像个张着饥饿巨口的怪物。仅存的一点灰黄陈米在缸底薄薄一层,透着死气。
霍沈!米!
他们企图用这空掉的米缸制造恐慌,榨干汇通恒的最后一点信用!想用这口“无米之炊”的缸——压垮存粮户最后一点活命的指望!压碎她在金融废墟上立起来的新碑!
沈白棠纤细却挺拔如松的身影,立在巨大的空缸前,显得极其渺小。如同风暴中孤独的礁石。但她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死海!死海之下,酝酿着足以倾覆山峦的惊涛!
她猛地转身!
“哐当!”一声脆响!并非源自门外的砸打!
而是她反手!狠狠一掌拍在了那口巨大、冰冷的空米缸缸壁上!
黄铜缸体被她拍得发出一阵沉闷的嗡鸣!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乱音的绝对强势!混乱嘈杂的门厅霎时为之一静!无数双绝望又狂乱的眼猛地聚焦到她的身上!
“兑米?”
沈白棠的声音如同结冰的钢片刮过喧嚣!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时空的寒意!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穿透人心的冷电,扫过门外一张张扭曲惶急的脸:
“好!”
“我沈白棠开汇通恒,从未说过只收米粮不放粮!”
“只是!现在!库里的米——烂了!馊了!发霉了!臭了!”
一句话!惊得人群瞬间死寂!账房陈伯都懵了!米……霉了?!哪来的霉米?!
沈白棠根本不解释!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粉碎旧路、砸开新生的磅礴力量!
“既然霉了!臭了!”
“那就全——部——倒——掉!”
“倒干净!一粒不留!”声音如同炸雷!轰得所有人耳膜嗡鸣!
倒掉?!发疯了吗?!!
姚七姑瞬间明白了!眼神爆射出骇然的精光!大小姐要掀桌子!要自己铸碗盘!
“倒干净!”
沈白棠再次怒喝!身体微微前倾!那口巨大的空米缸成了她最震撼的背景板!
“我要——在这口米缸里!”
“生!金!穗!!!”
“金穗?!”
人群彻底失声!怀疑与死寂在蔓延!
沈白棠的声音如同冰融后的山涧奔涌而下!清晰!响亮!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召唤!一种另辟蹊径的生机!
“汇通恒后库门!即刻开启!”
她的手臂猛地指向钱庄纵深紧闭的巨大库门!
“库内!堆压如山的是历年损毁、废弃的旧家具!烂木料!”
“从此刻起!汇通恒以工代赈!”
“凡信我沈白棠!凡有手艺!凡有力气!凡愿用一双手换一家活下去希望的——”
“进门!”
“拿起锯!拿起刨!拿起斧凿!”
“把这些烂木、破柜、废料——”
“给我做成能犁地种粮的——锄头!耙子!耧车!”
“做成能织布御寒的——纺车!织机!梭子!!!”
炸裂了!
仓库大门在姚七姑的号令下被轰然推开!灰尘弥漫中!堆积如山的各种陈旧破烂的家具木料!如同巨大的坟场!赫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散发着陈旧腐败的木头味道!可此刻,这腐朽味道里,竟然孕育着生机的光芒?!
“凭你们做出的成品——验看合格!即可登记!”沈白棠的声音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心上!
“换!汇通……信!用!点!!!”
“一点信!一粒新到的、没有霉烂的、平价救命粮!”
“优先!从汇通恒设立的‘活命粮’专柜!凭点!兑换!米!面!菜油!盐巴!”
嗡——!!
人群彻底疯狂了!不是挤兑暴乱的疯狂!是绝处逢生的、被希望点燃的火山喷发!
“做农具!有饭吃?!”
“做织机!能换米?!!”
“用废料换新粮?!!”
无数绝望的眼睛骤然被狂喜点燃!那堆积如山的破败家具不再是垃圾!是活下去的材料!是崭新的锄头!崭新的织机!崭新的活路!
就在这个希望点燃的浪尖!沈白棠的命令如同洪钟!震彻全场!
“徐师傅!把仓门口那口该死的、霉掉的空米缸!”
“砸!掉!!!”
“当工坊第一把炉火的引柴——烧干净!!!”
吼声震天!
“砸了它!”
“烧了霉缸!生新火!”
人群嘶喊着!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篾匠第一个冲了上去!捡起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斧!
“轰——哗啦——!!!”
一声巨响!那口巨大的、象征着绝望与霍家罪恶的空铜米缸!
在无数双狂喜又解恨的目光注视下!
被斧头狠狠劈碎!砸开一个大窟窿!黄铜破裂扭曲!发出不甘被摧毁的嘶鸣!
残骸被拖着,砸向仓库深处刚刚垒起、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第一个打铁炉!
“腾——!”
沾着点点霉迹的铜皮和朽木被抛入炉火!瞬间化作冲天烈焰的一环!火光映照着沈白棠冷冽又蕴含生机的脸!映照着无数被希望点燃的疲惫面容!
沈白棠冷眼看着那口缸在火焰中扭曲变形,化为灰烬。她转身走向灯火通明、锯木刨屑纷飞、锤打声音叮当作响的巨大临时工坊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灼热的铁腥气,还有浓重汗水的味道。无数瘦骨嶙峋的身影在穿梭、协作,他们眼中那死灰般的气息被一种名为尊严和希望的光芒所驱逐!绝望的嘶吼化作了打铁的号子!刨木的唰唰声!还有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的催促!
“麻溜的!这张桌子腿够首!给我锯下来!当锄柄正好!”
“线!线绷紧!对!要能织出密实的布!”
“三儿!再抡一锤!那铁胚红了!赶紧打!”
一个瘦得像麻秆、脸上还带着饥饿灰败痕迹的老汉,正用一把豁了口的锈柴刀费力地刮着一块老旧樟木箱的板子。他的手掌干枯粗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刮得很慢,眼神却死死盯着那渐渐光滑平整的木头表面,仿佛那不是一块废木,而是全家活下去的指望。他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如同滚过惊雷,对着旁边埋头凿孔的年轻汉子喊道,更像是吼给这混乱却生机勃勃的工坊里所有人听: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砸碎那霉缸算个卵子本事!看这!” 他狠狠拍了拍手里那块己经显出形状的弯犁头木板,眼睛瞪得血红!
“沈小姐的米缸空了又咋样?!”
“这工坊!就是她新开的米缸!装进去的是力气!是手艺!吐出来的是——活路!”
“活——路!!!”
声浪瞬间点燃全场!
“对!活路!”
“不是他妈霍家黑心的霉米!是活路!”
“沈小姐的米缸,装的是活路!”
“是活路——!!”
排山倒海的嘶吼!不再是绝望!是宣告!是尊严!
沈白棠穿行在这热火朝天的熔炉里,耳中是震天的吼声,鼻腔里是生发的新木清香和打铁的火热气息。姚七姑疾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未消的激荡和刚收到消息的紧绷。
“棠主!”姚七姑压低声音,快速道,“‘北边’来的信鸽,三条线都断了!霍启明这次下了死手,码头和巡河队都卡死了!我们找的那条苏北粮线……怕要晚两天才……” 她话没说完,眼中焦灼难掩。差一两天,就是生与死的距离!这工坊里的人,都是饿红了眼才靠着一股激奋冲进来,若是两天后新粮未到……后果不堪设想!
沈白棠的眼神骤然冰封!霍启明!狗急跳墙!真要赶尽杀绝!
就在这时!
一个汇通恒的年轻伙计连滚带爬、脸上又是灰土又是汗珠地狂冲过来!差点一头撞在沈白棠身上!他喘得如同拉破了的风箱,手指着钱庄后街送货小门的巷子方向:
“女……女东家!后门!后门巷子……炸……炸窝了!!”
“炸窝?”姚七姑眼神一厉。
“来……来了辆卡车!”伙计眼珠子瞪得溜圆,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就……就停在那儿!没人知道啥时候进来的!车上……全……全是麻包!堆得像小山!堵死了小半边巷子!”
“车?啥样的卡车?!” 姚七姑追问,警觉提到了顶点。
“黑……黑色的!车头……车头灯罩有裂口……车身上全是泥点子冰碴子……”伙计努力回忆,喘着粗气,“像是……像是从关外一路扎过来的!冻得像个冰坨子!”
“关外?东北?”姚七姑眉头紧锁。
“谁送来的?押车人呢?” 沈白棠的呼吸微微一滞,冰冷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瞬间扫过远处喧嚣、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的工坊,死死盯住后巷方向!
“没人!!”伙计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就是车!空车!就停在那儿!车钥匙还插在锁孔里晃悠!门敞着!驾驶座上……座位上就丢着一条半旧的蓝布褂子!盖住了小半个座……别的啥都没了!”
“空的?” 沈白棠的心脏猛地一沉!空的?挑衅?陷阱?
“麻包里……装的啥?!”姚七姑急问。
伙计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神里的恐惧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替代:
“谷!是谷种!金黄金黄!饱……饱得要胀破麻袋的大豆种!!”
“大豆种?!东北的?!”
“我的亲娘诶!满满一大车!全是大豆种!!”
“东北!大豆种!” 姚七姑倒抽一口凉气!东北大豆!品质绝佳!不仅饱腹,出油率高,更关键的是——它不怕晚种!只要地还没封冻,就有补种救命粮的希望!
这是救命草!比真金白银更硬的硬货!
“谁?!东家!这是谁送的大礼?是……”姚七姑猛地想到了一个人!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沈白棠浑身一震!冰冷的寒意在血液里瞬间炸开!却又被一种火山喷发般的滚烫覆盖!是他!那个在黑暗仓库里以“烫”做别、在她心口埋下冰火种子的男人!
黑色卡车!东北!无人!只留一件褪色蓝布衫!
她猛地转身!
目光如电!射向钱庄后门被卡车堵死的那条阴暗小巷!仿佛要穿透冰冷的钢铁与堆积如山的麻包!看到那个隐在迷雾、布局远比她想象的更宏大幽深的身影!
就在她目光穿透的方向!
就在那一大车麻袋垛到顶棚的东北大豆最顶端的阴影处!
一个毫不起眼,仿佛被无意间漏出顶棚缝隙的、圆滚、油亮金黄的巨大豆荚!
在巷口掠过的微暗阳光下!
极其偶然地!
反射出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温润生命力的——暗沉沉的金色弧光!
那光,倏忽一闪,便隐没在深巷冰冷的阴影里。
如同一颗微型的、充满生机的太阳在她眼底熄灭了一瞬。
又点燃了万丈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