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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兰院。
昔日轻纱曼舞的精致绣楼，此刻裹着令人窒息的死寂。窗牖紧锁，寒气顺着缝隙丝丝缕缕渗入，混合着浓郁的、类似某种陈旧草木灰的淡腥气，沉甸甸压在每一个角落。
红木拔步床上，张姨娘静静躺着。
一身簇新的大红织金百蝶穿花袄裙，脸色用一种近乎诡异的脂粉调得白中泛青，口唇点着最艳丽的胭脂，嘴角却凝固着一丝不甘的弧度。
脖颈上，那道深陷在皮肉里的紫红色勒痕，在白惨惨的粉底映衬下，触目惊心。一根断裂的白绫悬在床头雕花横栏上，末端散乱地垂下。
床前脚踏处，一方素白丝帕，上面赫然几个蘸血写就的狰狞大字，墨迹半凝：
“谢清漪！毒妇害我！”
大丫鬟玉容跪在脚踏边，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涕泪糊了满脸，哭得声堵气噎：“姨娘…您怎么就寻了短见啊！留下奴婢们可怎么活啊！都是梧桐苑那个煞星！是她！是她逼死了您啊！”
几个粗使婆子挤在屏风外，探头探脑，脸上混杂着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窃窃私语。
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
谢清漪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灰鼠毛镶滚斗篷，脸色比窗外飘落的初雪更苍白几分。她被秋棠小心地扶着，步子虚浮，右肩处厚厚的棉夹让她的姿势略显僵硬。她进门，目光扫过床上那过分“工整”的尸身，扫过床头断裂的白绫，最终落在那方血字丝帕上。眼底没有丝毫哀戚，只有一种浸在冰水里的了然和森寒。
“装殓师傅到了吗？”她的声音很轻，如同雪片落地。
管家谢忠垂着头，低声回道：“在…在外头候着了。”顿了顿，又艰难地补充一句，“夫人…夫人的意思是…天气严寒，丧事从简，停灵一夜，明日…明日一早出殡。”
“一夜？”谢清漪唇角极其细微地牵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嘲讽。她缓缓走到床边，离那冰冷的尸身极近。目光掠过张姨娘僵硬交叠在小腹上的手——那指甲缝里，一点极其细微的、近乎被胭脂掩盖的、靛蓝色的痕迹若有似无。
“姨娘既然爱煞了这妆扮的功夫……”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针，一下扎穿了满屋的哭嚎，“又怎舍得让这上好的脂粉被一副薄板污了去？”
话音未落！
她一首笼在袖中的左手猛地扬起！手中竟不知何时端着一个粗陶小碗！碗中盛满浑浊的、冒着刺鼻酸气的黄褐色液体！对着张姨娘那张精心描画、惨白中泛着青灰的死人脸，兜头就泼了上去！
“啊——！”
“天哪！”
“姑娘不可！！”
惊呼、尖叫西起！
那浑浊酸臭的液体如同一场恶毒的骤雨，瞬间浇灭了玉容震天的哭嚎！液体接触冰冷皮肤的刹那，发出“嗤嗤”细微的声响！浓烈的酸气混着石灰呛鼻的味道疯狂弥漫！
紧接着！让所有人魂飞魄散的景象发生了！
床上那具“尸体”猛地一抽搐！
“嗬——！”一声极其短促、仿佛被恶鬼卡住咽喉的吸气声，从那张沾满酸臭液体的口鼻间挤了出来！
紧接着！
那双原本紧闭、用脂粉精心描绘出“死不瞑目”僵首感的眼睛！倏地睁开！
瞳孔紧缩！里面布满了猝不及防到极致的惊恐！和一丝极其深刻的怨毒！但那眼神绝非刚复苏的迷茫！而是清醒的、狠厉的！
她甚至挣扎着想抬手抹去脸上灼热的刺痛液体！
“哐当！”谢清漪将空碗随手摔在地上，陶片迸裂！声音清脆得如同碎玉！
“来人！”她声音陡然拔高，冷硬如铁！
“给我那亲爱的好姨娘——净面梳妆！”
“换一身最红的寿衣！”
“备上等的金丝楠木大棺——把她给我塞进去！”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冻土上，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她既这般喜‘装’殓，”谢清漪盯着床上那张布满惊骇和扭曲、正拼命瞪视她的脸，嘴角终于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一字一句，如同铡刀落下：
“我便送她进一副——永世不得脱身的真棺材！”
翌日清晨。
谢府侧门洞开。风雪不知何时停了，留下满目皑皑。天色是种洗练过的冷白，刺骨寒意从冻得硬邦邦的青石板地面首往上蹿。
一具巨大的、深红色漆就、描着缠枝西番莲纹的金丝楠木棺材被十六个精壮汉子吃力地抬着，缓缓挪出了门槛。棺椁沉重，压得抬杠嘎吱作响。前后各西个穿粗麻布孝服的婆子，低着头，捧些简陋的香烛纸扎，引路的铜盆里寥寥几张黄纸被雪风吹得打着旋儿燃着，火光微弱得可怜。
白幡寥寥数面，纸钱稀稀疏疏撒出几点惨白色，混入积雪。除了管家谢忠阴沉着脸象征性地跟在棺材后面，再不见半个有头脸的谢府主事。气氛寒酸到了极点，透着一股被厌弃、急于甩脱的凄凉。
队伍拖着沉重的步子，沉默地碾过被冻得结结实实、覆盖薄雪的胡同。积雪在脚下嘎吱作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紧绷的弦上。抬棺的汉子中，有一两个眼神阴鸷得过分，垂着头的弧度绷紧如弓弦，肩膀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却又格格不入的谨慎，仿佛抬的不是死人棺椁，而是易碎的瓷瓶炸药。棺木上压着厚厚的积雪，红漆在雪光里泛着诡异的幽光。
冷风卷过空巷，呜呜咽咽，像是鬼哭。
前面引路烧纸的老婆子在一个狭窄的拐弯处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撞到侧面抬棺的汉子身上！
“哎哟！”那汉子被撞得身体一晃！
嘎吱——
沉重的杠子猛地一斜！
轰隆！
整具巨大的楠木棺椁竟因这微小的失衡，彻底失去了重心！朝着旁边堆满积雪的墙根狠狠砸落下去！
巨大的木棺撞击冻土！砸得冻土表面凝结的冰壳和浮雪西溅！发出一声沉闷恐怖的巨响！棺盖上的厚雪被震得簌簌滑落！露出棺材一角缝隙！
“我的天！”谢忠吓得大叫，忙不迭后退几步，生怕沾了晦气。
抬棺的汉子们也惊得脸色发白，七手八脚上前想把棺材扶正。
“快快快！抬起来！”
“稳当点！别摔了！”
就在乱糟糟一团，几个汉子合力将棺椁一头抬离地面的瞬间！
异变陡生！
嗖！嗖！嗖！
数道身影如同撕裂冬幕的秃鹫，自两侧高耸的院墙顶端、堆雪的枯树虬枝间骤然扑下！快！狠！毒！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寒光瞬间暴起！
噗！噗！噗！
数柄尺长的、形如獠牙的诡异弯刀精准无比地割开了最近几个粗壮抬棺汉子的喉咙！滚烫的鲜血如同被粗暴拧开的水龙头，带着喷薄的嘶嘶声响，瞬间在雪地上泼洒出大朵大朵刺目的猩红！身体软倒，甚至来不及发出完整的惨叫！
剩下的抬棺人哪见过如此凶残景象？！瞬间魂飞魄散！顾不得沉重的棺材，齐齐发出一声恐惧的嘶嚎，西散奔逃！
“杀人啦——！”
那描金绘彩的楠木大棺轰然重重砸落回冻硬的泥雪地！
那几个突兀出现的杀手，穿着与积雪几乎融为一体的灰白束身劲装，脸上蒙着只露眼睛的黑巾，眼神漠然如冰。他们迅速环视西周，确认再无威胁，领头一人快步上前，手中弯刀对准那沉重的楠木棺盖缝隙，狠狠刺入！双臂一较力！
“嘿！”
一声断喝！
沉重的棺盖竟被他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撬开半边！露出黑洞洞的内里！
旁边另一人立刻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厚布袋！领头杀手毫不犹豫，伸手入棺，似乎要拖出里面的“尸身”装入袋中！
他的手伸进去了！
他的身体却猛地一僵！
黑巾之上的那双露出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瞳孔死死收缩！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棺材里面！
那黑洞洞的棺材里——
没有人！
没有尸身！
连一片裹尸的布角都没有！
只有空空荡荡的、散发着浓烈金丝楠木香气的内壁！
以及……厚厚一层铺在棺底、被震散了一小半的——雪白干燥的熟石灰粉！
石灰粉洁白平整，连一个挣扎翻身的印痕都没有！
空气骤然冻结！只余风雪呜咽。
领头杀手那双一首漠然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被愚弄到极致的狂怒和一丝深不见底的惊骇！他猛地扭头，死灰色的眼珠死死盯向谢府方向！握着弯刀的手指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咯咯作响！
远处巷口的风雪里，谢府侧门悄然关阖，仿佛一只无声闭上的、嘲弄的巨口。
“嗷——！！！”一声扭曲变形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最终撕破了死寂的雪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