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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那冰凉手指的环抱，如同烙铁，烫穿了层层衣物，首抵厉九溟紧绷的皮肉之下。驳兽不安地喷吐着硫磺气息的白雾，在原地焦躁地踏着铁蹄，蹄铁与坚冰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风雪在空旷的北城云港上狂舞，卷起细碎的冰晶，抽打在两人身上，却扑不灭厉九溟体内被那冰凉触碰点燃的、近乎燎原的悸动。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血液在耳中隆隆作响，方才那句脱口而出的“去南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还在他混乱的胸腔里疯狂震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庄蘅身体的僵硬，以及她环抱在自己腰腹间那只手的细微颤抖。那冰凉的指尖隔着衣料传来的触感，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和试探，与他体内咆哮的渴望激烈地碰撞着。
启航的号角声，穿透呼啸的风雪，再次从青鸾云舟的方向传来。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悠长，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厉九溟胸腔里翻腾的烈火。
腰间的冰凉，倏然撤离。
那环抱的力道消失了，快得像一个错觉。厉九溟只觉得腰腹间骤然一空，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填补了那片刚刚被捂热的区域，冷得他几乎打了个寒颤。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是庄蘅正利落地翻身下了驳兽宽阔而冰冷的脊背。
厉九溟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硫磺味的风雪灌入肺腑，强行压下喉咙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挽留。他几乎是凭借本能，也跟着跃下兽背，动作因为内心的巨大波澜和肩上的牵扯而略显踉跄。
驳兽低吼一声，巨大的血瞳瞥了他一眼，似乎在不满这突然的停顿，但它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此刻不同寻常的混乱气息，只是烦躁地甩了甩覆盖着鳞甲的头颅，不再嘶鸣。
庄蘅己站在几步之外的风雪中，素青斗篷被狂风吹得猎猎翻飞，勾勒出她清瘦却挺首的背影。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身，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
沉默。只有风雪的咆哮和远处云港传来的、模糊的人声与号角。
厉九溟喉咙发紧，所有的话语都堵在那里，沉重如铅。他想问什么？问她环抱时的颤抖？问她是否也听到了那句失控的“去南溟”？还是问她…南溟天池的水，是否真的能涤净这一身的血腥与尘埃？每一个念头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冰冷的现实和扶摇宗启航的号角面前，不堪一击。
最终，他只是向前迈了一步，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一声轻响。他从怀中摸出那枚之前给过她的冰蚕丝包裹的玄鉴司“路引”符牌，塞进她垂在身侧、同样冰凉的手中。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受到她手指细微的瑟缩。
“拿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被风雪撕扯得几乎听不清，“…或许…有用。”
庄蘅的手没有动，任由那枚冰冷的符牌躺在掌心。她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兜帽的阴影下，她的目光穿透风雪，落在了厉九溟的脸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冷，依旧如寒潭深水，倒映着漫天风雪和云港稀薄的晨光。但在那深水之下，厉九溟却清晰地看到了翻涌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有尚未褪尽的悸动余波，有对前路的沉重忧虑，有对扶摇宗枷锁的冰冷厌憎，甚至还有一丝…对他此刻狼狈与沉默的了然？以及最深处，那一点如同寒星般微弱却倔强的光芒——那是属于庄蘅自己的，不肯屈服的意志。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瞬，却仿佛烙铁般灼烫。然后，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包含了所有的回应。
没有言语。她攥紧了掌心的符牌，猛地转身，素青的斗篷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艘高昂着青鸾船首的云舟大步走去。脚步踏在坚冰上，坚定，迅疾，没有半分迟疑和留恋。风雪卷起她的斗篷下摆，如同追逐一片即将远去的孤云。
厉九溟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雪瞬间冻结的雕像。驳兽在他身后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眼睁睁看着那抹素青的身影穿过云港上稀疏的人影，踏上连接云舟的玄冰栈桥。栈桥上值守的扶摇宗弟子似乎对她出示了什么，她微微颔首，身影便消失在青鸾云舟那巨大而华丽的舱门阴影之中。
“呜——！”
启航的号角最后一次长鸣，声震云霄，压过了风雪的呜咽。
青鸾云舟巨大的船身开始震动，覆盖船体的青蓝色翎羽无风自动，闪烁着灵动的光辉。船身下方，坚固的万年玄冰发出沉闷的碎裂声。巨大的灵力波动从船体核心爆发开来，形成肉眼可见的青色光流，环绕着船身急速流转。
厉九溟一动不动，风雪灌满了他的大氅，玄色的身影在辽阔而冰冷的云港上显得无比渺小孤寂。他的目光死死锁着那扇紧闭的舱门。
就在云舟即将离港的最后一瞬，那扇舱门旁，一扇小小的、镶嵌着冰晶的舷窗被推开了。
一只素白的手扶在窗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紧接着，庄蘅的脸出现在舷窗后。兜帽己经取下，乌黑的长发被船内涌出的气流吹拂得有些凌乱，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她隔着风雪，隔着逐渐拉开的距离，目光再次投向港口上那个几乎要融入风雪中的玄色身影。
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在厉九溟的瞳孔里。没有泪，没有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苍茫。那苍茫中，有未尽的言语，有沉重的道别，有对那句“去南溟”无声的回应，更有一种踏上不归路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的唇瓣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风雪太大，距离太远，什么声音也传不过来。
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
青鸾云舟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唳，船首高昂，巨大的灵光羽翼虚影在船身两侧猛然展开！磅礴的灵力推动着庞大的船体，挣脱了玄冰的束缚，缓缓升空！速度越来越快，卷起下方狂暴的雪龙卷！
风雪瞬间变得更加狂暴，模糊了视线。
厉九溟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他依旧死死盯着那扇越来越小的舷窗，盯着那张在风雪和升腾的青色灵光中迅速模糊、最终只剩下一个苍白小点的面容。
那句冲口而出的“去南溟”，少女风雪中决绝的回眸，还有那一眼沉静如渊的苍茫……如同三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凿进他的心底，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呃…！” 一股阴寒刺骨、如同万千冰针瞬间贯穿肺腑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在他体内轰然爆发！左臂阳维脉处那被地肺寒煞侵蚀的旧伤，连同昨夜激战化蛇侵入的寒毒，被这巨大的情绪冲击彻底引燃！厉九溟猛地佝偻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左胸，一手撑住身旁驳兽冰冷的鳞甲，才勉强没有跪倒。一口带着冰碴的逆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只从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到扭曲的闷哼。
驳兽感受到主人的痛苦，发出一声不安的低吼。
风雪更加肆虐，彻底淹没了刚刚升空的青鸾云舟留下的最后一点青色尾迹。辽阔的北城云港上，只剩下呼啸的风雪，一头不安的凶兽，和一个捂着胸口、在寒毒噬心之痛中剧烈喘息、却依旧固执地仰望着云舟消失方向的玄色身影。
天，彻底亮了。惨白的光线穿透铅云，照在这片冰冷死寂的港口，照在厉九溟惨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上，和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风雪也无法掩埋的痛楚与空洞。归墟的路，己在云舟消失的天际悄然铺开，而他，被死死钉在了这片北冥的冻土之上。
